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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廿五折





浮生相救

寒盟不弃




她定了定神,虽然很快就从情绪中抽离,众人仍能感受到她的痛楚。无论是僵尸或鬼魂,都不会有这样的反应,怜姑娘或有不死之躯,但无疑是个人。

“我服侍小姐已逾十年,将来也会一直服侍下去,只有死亡能将我俩分离。如欲成立歃血盟,我推举我家小姐为盟主。”

梁燕贞的武功有目共睹,要说在场有谁能匹敌,也只满霜一人。但身兼风花晚楼和迎仙观之主、直面羽羊神与之周旋的经验魄力,不是谁都能有,更何况梁燕贞在面对叶藏柯与韩雪色之事,以及鹿韭丹的背叛时,所流露的重情重义令人印象深刻,确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。

但谁都没想到,率先提出反对意见的,是梁燕贞自己。

“‘唯有死亡能将我俩分离’这一句,我很欢喜。”女郎是严肃的,只有说这句时忍不住咬唇微笑。飒爽的女子一旦害羞起来,意外讨人喜欢。“但我做不了头儿。而且我接下来要说的话,你一定会很不高兴。”

怜姑娘含笑回望,似不意外,也瞧不出有什么不悦。

“我们该要一边逃,一边争取时间钻研那个天覆功,可我不与你们同去。我答应了阿雪带他离开奇宫,须赶在他们回龙庭山之前劫人,否则奇宫大阵连你也闯不进,难道要再等上十年?

“还有顾挽松那厮,没亲眼见他咽气,我意难平!我对破解内功一窍不通,打架毋宁更拿手些。你同两位大夫和满霜姑娘好生研究,我单独行动反而容易得手。万一……哼哼,也没啥好万一的,就算没成功,他们也绝不好过!”一拍大腿,意兴遄飞,仿佛已乘夜奔袭,杀得对手尸横狼藉,一枪挑了顾挽松,偕韩雪色扬长而去。

就算救出韩雪色,她也不会回来了罢?莫婷心想。

瞧她的模样,肯定要去找叶藏柯的,便因此死于杜妆怜剑下,她也没有悔恨。怜姑娘那句“只有死亡能将我俩分离”听在她耳里,不知是什么滋味?是不是既想哭、又想笑,既觉此生足矣,但又愧疚得无以复加?

“……就你了。我赞成她当盟主。”

莫执一举着手,无视女儿的错愕,眯眼对怜清浅道:“要只有你,老娘就不玩啦。杜婊子爱杀谁杀谁去,命就一条,拿去不妨,休想我躲着她过日子。你家小姐有点儿意思,这十年约或可期待稍稍。”娇慵的如丝星眸斜乜着梁燕贞,小巧湿润的丁香舌尖一舐唇瓣,濡得雪润晶亮,苍白的玉靥隐约浮现出一抹酥红,就连女子瞧着都不禁有些怦然。

言满霜举起小手。“我也赞成由梁小姐来做血盟之主。”

莫婷本对梁燕贞颇有好感,储之沁亦以师傅马首是瞻,洛雪晴则如飘萍寄命,随波逐流,此事便这么定了。梁燕贞为难道:“就算你们这样说,我还是要去救阿雪——”

“大伙儿一起去。”满霜打断她,却非责难,明显抑着一丝笑意,似乎被梁燕贞的豪语所感染,眼神坚定。

“还有顾挽松那厮,也决计不能放过!他背后必定还有高人在,以咱们眼下的力量,尚不能与之周旋,但这一条绝不能忘记;不将那厮揪而杀之,做个了结,众人永无宁日!”

她始终不忘那将自己制服、交给羽羊神埋入连心珠的幕后黑手。杜妆怜的武功修为固然在她之上,交手之后,满霜却不以为杜妆怜有这样的本领。这个迄今仍隐而未现的敌人,较白发赤剑的杀人女魔还要可怕得多。

这么一想,边躲避喜怒无常的杜妆怜、边钻研天覆神功之秘,似乎也不是多难当的事了——众姝相视而笑,原本笼罩在大堂之上的游移不定各自惊疑,顿有云开雾散之感,尽管敌人十分强大,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,无所依恃。只要与同舟之人团结携手,终有突破困境的一天。

一众女子行事,较起真来,精细处尤较男子为甚。

原本按怜姑娘之意,结盟不必拘泥形式,梁燕贞却请储之沁取出香烛,舀水刺血,率领众人焚香告天,完整行了一遍结盟的仪式,果然大大提升了士气,众姝益发有一体之感,就连丧母后浑浑噩噩、行尸走肉般的洛雪晴,黯淡的眼眸中似都恢复了些许神光,仿佛将溺者攀住浮木,突然有了漂流的方向。

“……将门虎女,还真有点门道。”莫执一喃喃低语着。莫婷与母亲想到了一处,暗忖:“怜姑娘虽然智计过人,梁小姐却是天生的领袖,既能察纳雅言,亦有统帅的决断,非是对她言听计从的傀儡。”

忽听鱼休同道:“杜妆怜应下这十年之约,与怜姑娘交出《明霞心卷》和《远飏神功》脱不了关系。老朽料她贪图神功,必藏身于安全处,忙着参酌秘笈找出解法。此人自视甚高,又没甚耐性,少则数日多则一旬,一旦受挫定然毁约,返回此间杀人,不可不防。”

怜清浅微笑道:“天君慧见。我心中的估算是两日,但天君与杜是旧识,熟悉她的性格。若能争取到三日之裕,我有把握将杜妆怜甩在后头,就靠这份优势逃上十年,兴许不是痴人说梦。”

“……算上我们去救阿雪的时间?”

“算上我们去营救韩宫主的时间。”

“太好了!”梁燕贞双掌一击,眉飞色舞,长长吐了口气,紧绷的双肩背脊突然垂落,意识到这气也松得太明显,兼且心怀略宽,不禁有些赧然,连自己都觉好笑。诸女亦都笑了,对这位新盟主益发有好感。

鱼休同静待片刻,才接着说道:“适才怜姑娘提及敝派《洪洞经》,云莱祖师传下此功时并未着落于文字,十八脉先人有的遵循祖师遗教,仅以口传,有的则借留下心得札记等,避免神功绝传,但说到底,也非一字不差的经文原典。

“我房内的衣箧底,收着一部札记,乃本观历代掌门修习《洪洞经》所得,仅传承于掌门间,不列宗门衣钵。小女不知从何处知有这本札记的存在,多年来始终不肯放弃,变着法子施压刺探,逼我交出。百花镜庐既不以内功见长,还不够说明此物文胜于质,其野难洽么?老朽教女无方,惯出这么个蠢笨丫头来,实是汗颜之至。

“这本陈旧薄册,稍晚让之沁取出来,呈交盟主,却万不能与怜姑娘的牺牲相提并论。”

怜清浅还未搭腔,莫执一便抢白:“鱼休同,你是怕投名状不够分量,先拿言语来挤兑么?与其绕来绕去地拽虚文,不如先说你要什么,人家也好估价插标,明买明卖。”

鱼休同也不生气,微微一笑。“夫人所言甚是。我想让盟主起个誓,无论遭遇何等危难,不弃盟中一人,不以众人为牺牲,同生同死,休戚与共。”莫执一翻起美眸:“尤其是你那宝贝徒儿?”鱼休同神色自若,怡然抚须:“那自也是包含其中的。”

歃血为盟,难道还不算保证么?莫婷心念微动,突然明白鱼休同此举,针对的不是别人,正是算无遗策的怜清浅,为免她以大局为由,抛弃拖后腿的弱者。与其说是担保,更像某种提醒;万一怜清浅提出类似的建言,此际梁小姐所立之誓,会让她做成迥然相异的决定。

对军师来说,这无疑是麻烦之至的枷锁,戴上这副枷锁的背后意义却极诱人。

莫执一也好,鱼休同也罢,甚至是满霜……这些人都不信怜清浅。女阴人的智谋是双面刃,为保住她的小姐,谁也不敢保证她不会牺牲旁人。

但他们信任梁燕贞,信她的誓言具有效力,她的担保将进一步凝聚这个小小的同盟,激荡出更多的可能性。没有一个立于王座侧畔的军师,能抗拒这样的诱惑。

“天君便未捐分毫,我家小姐也决计不会弃盟友于不顾。”怜清浅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,惯见的优雅中微露一丝淘气,促狭的意味甚嚣尘上,看来是打算以说笑揭过这盅:

“但我很好奇,有什么东西的分量,能重过镜庐历代观主秘传、鱼映眉鱼道长求之不得的《洪洞经》札记的?天君若不嫌冒昧,祈愿一观。”

母亲明显也想到了这一节,才激老人亮出压箱底的法宝——莫婷会过意来,嗔怪似的瞥了母亲一眼。莫执一抿着梨涡似笑非笑,明眸却直勾勾地盯着鱼休同,依稀猜到了这个分量惊人的投名状的轮廓,只是还不敢确定而已。

“我可能知道在顾挽松和杜妆怜的背后,究竟是何人指使。”

满霜倒抽了一口凉气,怜清浅柳眉挑飞,沉声道:“莫非,天君想起了大桐山当日之事?”老人颔首。一瞬间,仿佛被什么肉眼难见之物带走所剩不多的血肉,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更加空空荡荡,只余一层枵空的皮膜般,望之令人心凉。

“天君适才当着顾挽松之面不说,”怜清浅恍然大悟:

“……是担心那人潜伏在侧?”

老人淡淡一笑。“杜妆怜全身而退,我才确定他不在。”

满霜猛然转头。“你……快些立誓!”

梁燕贞并指抬臂,举掌齐耳。“我梁燕贞对天发誓,无论遭遇何等危难,不弃盟中一人,如违此誓,教我受天打雷劈,死无葬身之地!”鱼休同点了点头,缓缓说出那人的名号。

“……‘冲霄一剑’魏王存的本领,便合杜妆怜、顾挽松二人之力,也难以拾掇,遑论生擒下来。眼看形势即将逆转,忽地三人凝于半空……不,不只是人,飞鸟、落叶,汗水血珠等,瞬间再也不动,像被施了定身妖术。

“那人便自虚空中行出,袍袖一转,掖着魏王存自长剑、铁笔间穿过,仿佛信步闲庭,转眼又遁入虚空里。直到我听见自己失声叫出,才发现天地再度恢复了运转……”老人娓娓道出当日所见,目焦虚空,仿佛陷入一个不醒的恶梦。

——原来如此。

无乘庵大堂内,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。

若是那人的话,一切就都说得过去了——连杜妆怜都不得不惧怕、不得不躲避的,确实该是这样的怪物。只是这等样人,却如何能够……与之对抗?

“我始终犹豫着该说,还是不该说。”

老人长长吐了口气,露出自嘲般的苦笑,带着难言的疲惫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。“有些事就算知道,也只带来绝望。但我须盟主保证这孩子的安全……我一定得试试。怜姑娘,知晓这个秘密是好呢,还是不好?”

“‘知道’永远不会是坏事。尽管有时会带来痛苦,但绝对是优势。”女郎眸中异芒窜闪,不知怎的却不似人,更像呲牙露爪的雌兽,忽来了狩猎的兴头。

“这个优势,足令杜妆怜落在我等之后,就算找不到杀她的法子,也够我们无穷无尽地逃下去;逃累了,但教她上门不妨,我自有让她离开的计策。那人如不知我们知晓其身份,知是他在背后操弄阴谋,说不定也有机会扳倒他,起码能不受其害。”

满霜自闻那人之名,俏脸一片茫然,仿佛被泄去浑身气力,闻言瞪大美眸,仿佛难以置信:“我们能……能扳倒那人?”

“有这个机会。”怜清浅见她从怀疑、惊诧,到欣喜若狂,如照明镜,意识到自己七情上脸,又恢复原来的娴雅从容,柔声道:“但我们知道得还不够。把这事放在心上,沉住气搜集情报,避免打草惊蛇,静待时机,便有得一斗。”满霜恍然而悟,缓缓点头,不再游移惊惧。

鱼休同喃喃道:“如此说来,这是好的?”

怜清浅点头。“‘知道’是巨大的优势,从我们知晓的那一刻,杜妆怜就失去了胜机。”鱼休同一怔回神,拊掌大笑道:“如此甚好,如此甚好!这样,我就放心了啊!”笑声宏亮,与前度直若两人。储之沁吓了一大跳,忽有些不安,拉他袖子低道:“……师父!”

鱼休同兴致不减,拍拍她的手背示意无事,清澈的眸光投向檐外,含笑朗吟:“仙都欲召挂霞衣,碧夜苍苍鹤鹭飞,九转丹成花落尽,残香一缕伴云归!甚好,甚好!哈哈哈哈哈————”笑声次第沉落,终不可闻,竟已是油尽灯枯,得一大解脱。

余人多半略见端倪,连储之沁也不是毫无所觉。怕从师父起身、踅出房间那会儿,便是回光返照,故记起了被顾挽松夺走的记忆,乃至为她着想,以幕后主使的真身交换梁燕贞之誓。

但知道是一回事,面对则又是另一回事,见莫婷为老人号脉后轻轻摇头,储之沁“哇”的一声抚尸恸哭,哭得柔肠寸断,众姝无不恻然。

杜妆怜为躲避那神功盖世的幕后之人,起码三日内不会再来,梁燕贞心一横,也不埋葬鱼休同陆筠曼,一把火烧了庵堂;火光一起,附近村民必来查看,指不定要报官,更增对头追索的难度。言满霜等俱无异议。

庵外不见连云社众人之尸,想是龙方手下移去。众姝在庵内遍洒菜油,以易燃的纸张布匹布置火线,怜清浅设机关引火,直到众人行出无乘庵一刻有余,才于夜色尽处见火舌窜升,灰烟滚滚。

莫执一由女儿搀扶,在莫婷耳畔咕哝:“我瞧她净拿些无关紧要的物什,还道是虚张声势,这火肯定点不着。你说她怎就这么能干,杀人放火都是杠杠的?”莫婷又气又好笑,轻声啐她:“你少说两句当歇着罢。老较劲不累么?”

按梁燕贞的本意,最好埋伏在火场附近,逮住龙方派来的探子,摸清其落脚之处,杀他个措手不及。无奈铓血剑毒全赖人体化消,内功派不上用场,人人像大病了一场,汗流浃背气虚力竭,连说话都费劲。

虽说调息应能改善,一来追兵若至,形同送头,二来在夜风中运功,稍有不甚寒气侵脉,可不是吐几口老血就能揭过。顶着风走上一刻,梁燕贞没敢再逞英雄,心知眼下承受不起一场战斗,遑论劫囚。

顾挽松逃过死劫,不会轻易放过她们,押宝梁、怜必回执夷城重整旗鼓,反过来让龙方于中途阻截,可说是开胃三碟,不问可期。谁能快一步抵达水运码头,将决定今晚最后的赢家。

根潭是东溪县治,水陆交通便给,距东溪镇又近,还有衙门官差,乃是撤退点的首选。不幸这道理谁都明白,万万去不得,怜清浅相中稍远一处叫狗尾渠的小镇子,得绕点儿路。

一行八人中,莫执一、梁燕贞、满霜和胡媚世须靠人扶持,胡媚世身受铓血剑毒,这还不算是最头疼的,盖因鹿韭丹之死打击太甚,神智始终没能恢复清明,只能打晕了带走;若非如此,怕是要与鹿韭丹同殉火窟。

行进拖沓,不免令怜清浅焦躁起来。

要是天亮才到狗尾渠,都够龙方飓色在根潭扑空后,循往东溪镇的回头路追上来。盱衡形势,怜姑娘绝对会果断地舍弃胡媚世,但小姐既不是她,也不会让她这么做。怜清浅烦透了这种以宽仁为名的愚昧,更无欣赏梁燕贞犯傻的闲心,尽管过往她是很享受的。

与梁燕贞相遇的十年,怜清浅始终将她捧在掌心里。最初,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找个继续下去的理由罢了,但她逐渐在过程中找到乐趣。梁燕贞做什么她都觉有趣极了,如豢养小猫小狗般疼爱着。

然而再可爱的小动物,总有不听话的时候。斥责处罚或会伤到那样的可爱,怜姑娘用的是更高明的手段:创造个假想的外部威胁,以恐惧为鞭,让它们在犯浑时得以回归正轨,又不致损伤天真可爱。

嵧东俞氏、羽羊神……全是这样的角色,她在听到“辵兔”浑名的霎那间,就知是顾挽松,像他这种轻易败给自身的贪悦、无法自制地留下破绽的可怜虫,哪怕将“恐惧”这种情感再塞回女阴人体内,她也只觉轻蔑可笑,不以为是威胁。应付他甚至不需要武功。

但顾挽松是称职的鞭子,让渐有主张的梁燕贞安分数载,不再吵着上龙庭山救阿雪,直到叶藏柯踏进圈栏,令她莫名地骚动起来,撞破了名为“羽羊神”的吓阻之壁。

怜清浅对挑选新鞭子一事有些烦恼。安逸久了,她在不经意间把梁燕贞养得太过强大——武功组织都是——让疼而不伤的好鞭子更难物色。

水豕一度是她的备选首位,但杜妆怜毋宁是更好的选择:更强大且更愚蠢,用法像写在脸上般,直白到令人不忍讪笑。

而鱼休同居然向她说出了那个名字。

这一切……实在太有趣了!

若因意料之外的慢速缓行,被龙方飓色之流的小角色阻截,最终仅有主仆二人全身而退,以致在未来的十年内错失了玩转这两根鞭子的机会,怜清浅或将重新体会“愤怒”这种情感也说不定。

臂膀搭在她肩上的梁燕贞忽然停步。几乎在同一时间,女郎全身的筋肉绷紧如钢,另一物先于战斗本能,渗出她健美婀娜的胴体,具现到令怜清浅难以忽视——

恐惧。

怜清浅在抬头之前,便知来的绝不是龙方飓色,甚至非是顾挽松;十年来这是梁燕贞第二度临阵微怯,恐惧先于战意而出,距离上一次甚至还不足一个时辰——

……杜妆怜!





月光下,女子手提裙䙓,碎步而来,充满少女气息的动作令手中的黄穗剑颇有些格格不入。

但凹凸有致的秾艳剪影,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,与先前所见并无二致。即使背着月华,五官轮廓仍清晰可辨,众姝对其印象之深,决计不能错认……直到开口之前,在场每个人都这样想。

“……无乘庵的诸位,你们来得实在太晚啦。”

“动听”若有定规,增减一厘不得擅称的话,就该是这样。

分明此际无风,柔润的嗓音却仿佛随风而至,从耳内一路搔到心尖。不是令人发狂的痒,而是有一下没一下、又期待再一下的,若有似无般的抚触,所有的紧绷应声酥化,“唰!”流淌一地。

这声音很年轻,莫婷心想。决计不是杜妆怜。

女郎赫然发现:全场仅怜姑娘身姿不变,余人或多或少有着脱力似的弛软,显然那入耳钻心的甜嗓并非是出于自己的想像。怜清浅像塞住耳朵似的不为所动,让莫婷对她的修为和定力更加好奇。此或与阴人的某些异能有关。

观察力随着理智恢复,莫婷惊觉女子一身白衣,及腰的乌发如瀑,以绸带在脑后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子,无论衣着发色,抑或周身洋溢的青春气息,俱与杜妆怜无半分相似,益显两人身形样貌像到一模印就的地步,是何其怪异的一件事。

“你是……杜妆怜的替身?”莫执一以众人皆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,或因错愕太甚,这才即想即出。

娘是怎么说话的?实在太失礼了!莫婷拦之不及,代母亲福了半幅,歉然道:“姑娘勿怪,我母亲口无遮拦惯了,实无恶意。姑娘是要打听无乘庵么?”最末一句假装糊涂,自是试探之用。

白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,除眉目像极了年轻的杜妆怜,其气质斯文,仪态之落落大方,俱与杜妆怜南辕北辙,直是两个极端。仔细一想,她适才的措辞纯以文字论,其实不无责怪之意,然而由她口中说来却似春风拂面,听得人不觉笑出,恁谁也不觉得是挨了骂。

女子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,像是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,鼻息曼吐,尴尬中带点无奈,略略抵鞘拱手,压低嗓音道:“我叫许缁衣,是水月掌门首徒,家师约略向我提过诸位之事。”

锵啷两声,储之沁、洛雪晴齐齐拔剑,满霜反手按住背上贮有三节枪的布囊,冷哼道:“连杜妆怜的徒弟,都敢踩到我们头上来了。你是艺高人胆大呢,还是目无余子,女娃娃?”

自称“许缁衣”的白衣女子却不惊惶,确有大派首徒架势,其修为以同龄人看算是出类拔萃,但未高到言满霜无法掌握。从衣下的肌肉变化,言满霜看出她的备战姿态已一步到位,娇躯放松得恰到好处,难得的是不毛不躁,可进可退,颇有嘉许之意,哼道:“好胆色。可惜功夫不够。”

许缁衣从容道:“我自决意救人,便有了丧命的觉悟,求仁得仁,没什么好怨的。”便开口出声,真气丝毫不泄,以一敌三未必不能伤人,让她动听的语声更添说服力。

“你,是来救我们的?”莫婷大感诧异。

许缁衣道:“羽羊神的手下若去而复返,哪怕先去根潭,这会都该追过来啦,诸位再不上船,哪儿都去不了。我在前头林子里备有几辆车,一刻内可至狗尾渠,天亮前能发船。”

莫婷听到“羽羊神”三个字,倒抽一口凉气:“杜妆怜也同她说得太多。知道了这些事……还能做好人么?”却听怜姑娘质问:“你怎知追兵先去的根潭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许缁衣蹙眉,表情明显就是“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”,但毕竟教养良好,仍耐着性子细细解释:“追兵早发,诸位无幸,那便不用救了;追兵后至,但同各位一般选了根潭,我去也只能收尸。唯一能救到人的,只有追兵晚发且先去根潭,而诸位往狗尾渠。我其实没有选择,就只能等在这儿。”

莫婷听到一半就明白了女子的思路,仔细一想,果然如此。储之沁、洛雪晴则面面相觑,听完都不知说的什么绕口令。

怜清浅似不意外。“确是这样没错。但我很难想像,杜妆怜会派人等在路上,救人不是她的思路。令师若觉羽羊神一方有威胁,会直接将他们杀光,在她看来要比救人省事。”

白衣女郎的神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,像是突然在一群土著中,听到有人操着标准的平望官腔,终能与她诗文酬唱也似,原本强自按捺的不耐一扫而空,正色道:“我师父的确不会救人,只会杀人。是我要救你们——从我师父的剑下!”





第百廿六折





迢递咫尺

宝刀殷勤




按许缁衣的说法,她师父一接获羽羊神的蜡丸密信,便赶来东溪镇,许缁衣对此似习以为常,随后启程沿途打点,但毕竟是晚着一步。她在杜妆怜于根潭落脚的客栈上房里,发现师父留下的记号,猜测是让自己在此等候的意思,替杜妆怜会了房钱,果然等到从无乘庵仓皇而回的师父。

杜妆怜说要觅地闭关,钻研得自怜清浅的两本秘笈,以破解天覆功的岔疾,短期内不会回断肠湖,让许缁衣安排人手监视无乘庵,也随口提到了羽羊神之事。毕竟更荒唐的情况许缁衣也曾替她善后过,并未惊慌失措,反而推断出羽羊神必不会放过无乘庵诸人,无奈不及提醒杜妆怜,索性连叩几家脚店驿栈之门,雇车径往此间等候,赌一赌众姝的运气,对自己也算有个交待,稍稍减轻些“袖手旁观”的心理负担。

莫婷心想:“她连天覆功和羽羊神之事都知晓,看来杜妆怜的确信任她。”觉此事极不寻常。她说不上认识杜妆怜,依其无情利己的性子推断,绝难信人,也不像守不住秘密。

许缁衣年纪与己相若,人自然是极聪明的,但言行间显露出某种不够世故的少女气息,显在侍奉杜妆怜一事上游刃有余,并没有过多的压力和隐忍,故能保有一丝天真。这样的性子,决计不会是共享秘密的合适对象,不管怎么想,杜妆怜都没有让她涉入如此之深的必要,除非水月停轩如血甲门般,也被邪恶的思想所毒化,然而这又与许缁衣连夜救人的善心义举相扞格。

“……原来如此。”怜清浅听完少女自述,似笑非笑回望:

“所以,你是打算把我们悄悄送走,然后嫁祸给羽羊神么?”

莫婷闻言一凛。这……就像是血甲门的思路了,邪魔外道。

而许缁衣为之语塞,活像头噎着的松鼠,粉颊涨红,瞠大美眸的模样意外地讨人喜欢,储之沁差点憋不住笑。大概是用心被叫破,许缁衣也不装了,一瞥天色微露焦躁,仙纶急吐,又快又脆的语声另有一番动人心魄处:“诸位再不起行,也谈不上嫁不嫁祸啦,恶徒得遂所愿,却是便宜了谁?”

“如此盛情,却之不恭。”怜清浅笑道:“小姐,咱们上车罢。”众人随许缁衣来到林间,分坐三辆大车,赶到狗尾渠时天才濛亮,码头鱼市已是熙攘杂沓。

众姝俱是花朵般的人儿,许缁衣在车里备了寻常农妇的衣裳头巾等,供众人乔装改扮;车到了狗尾渠村外,便将酬劳结与车夫,打发离开。储之沁一瞥她给的钱囊甚是沉甸,不禁咋舌:“便是连夜发车,水月停轩也太阔气了。”

许缁衣道:“那是三日的车钱连住宿。接下来他们会分走三条路线,载满了货才回到根潭。这几日内无论谁往根潭打听,都只能查到载货一事,等闲追不上这条线索。”

储之沁恍然大悟,佩服道:“你这心眼儿也真是。”

许缁衣笑而不答,连剑带鞘冲众人一拱手,豪迈的江湖应对颇不衬闺秀气质,不觉勾翘的幼嫩尾指却泄漏了一丝少女的娇俏。“我不问诸位的去处,如此便毋须欺瞒家师,让她找羽羊神讨去。诸位善自珍重,咱们后会无期。”

怜清浅道:“我们没打算逃。令师三个月内若回水月停轩,又或于传信时透露出焦躁的意味,可让她细看明霞心卷〈决渎篇〉第三到第五章,同时参酌《远飏神功》的飞心诀。你记心应当不错,我说段口诀让你背熟,记得一字不漏,绝不能以你的理解转述。”附耳说了一阵。

怜姑娘并不禁旁人听取,凑近只是让许缁衣能集中精神,以免疏漏。一旁言满霜蹙眉静听,忽露诧色,喃喃道:“原来如此!如此一来……能行……说不定真可以——”顿又陷入沉思。

“莫非怜姑娘她……藏了一手?”储之沁瞧不大明白。

“或是在这步行车载之间,她便想出了某种解决之道。”莫婷轻道:“起码是能安抚住杜妆怜,让她再安安分分练上一阵子的可行方向。”

小师叔不禁倒抽一口凉气。“人这么聪明真的可以吗?”

莫婷笑道:“幸好怜姑娘和我们是一边的啊。”

怜清浅确定许缁衣背牢了,轻拍她手背道:“从现在开始,你的生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,不是仇人上门刀头喋血的那种,艰辛处或又甚之,以你的才智绝对可以平履如夷。若被柴米油盐压得喘不过气时,可往执夷城风花晚楼,我替你留一笔钱,你就当作是今晚的车资和谢仪罢。”许缁衣眼中掠过一丝疑惑,但终究没问出口,惦记着追兵将至,忙催众人登船。

依她的思路,“无乘庵众人被羽羊神所杀”是最好的伪装。她师傅是鬼,羽羊神也是鬼,鬼打鬼说不清,待杜妆怜意识到众姝说不定是逃了,她们也已逃到天边海角,未必用得上那急就章的百字口诀,遑论往风花晚楼取钱。

但怜清浅是少数与她说话快若同心,毋须刻意放慢思绪体贴照应的对象,只遗憾不能多说片刻,对她在短时间内摸索出一条似模似样的解决门道,更是佩服得不得了,也就顺从地收下好意,挥手作别。

舟出狗尾渠,怜姑娘雇的是艘平底粮船,空间较蓬舟宽阔,收了重金的船老大将水手全赶到底舱或甲板去,把舱室留给众姝休息。但登船后,梁燕贞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。

“要去龙庭山用不上这种船。”面对凝重气氛始终从容养神的怜清浅,似乎更激怒了梁燕贞,逼得她主动发难:“小船不是更不容易引人注目,更容易在水道间钻绕么?这船也不够快,万一——”

“我们不去龙庭山。”怜清浅毫无斡旋安抚之意,直接掀了沸水锅盖:

“我们回执夷。连韭丹都被策反,迎仙观的那几个丫头也须控制起来,以免生出祸端。应付杜妆怜及那强大的黑幕,非但一着不能走错,连走慢都是致命的!所以我们不去龙庭山,须赶回风花晚楼,重整旗鼓。”

她说得越冷静,梁燕贞就越静不下来,但内心深处知道怜姑娘是对的。怜姑娘或许永不犯错,可阿雪他——

“……便不去龙庭山,也能救出韩雪色。”

众人闻声转头,目光全集中在莫婷身上。

莫婷却转向一旁的母亲,不容她再闪躲。莫执一莫可奈何,干咳了两声,讷讷道:“我在龙庭山上有个眼线,若能与他联系上,或可将韩家小子弄下山来。”





◇    ◇    ◇





龙方飓色让手下做了简易的担架,两两一组,分抬顾挽松和韩雪色,余仨人散于周遭,看似警戒,其实防的始终是远远跟在后头的鹿希色。先前言语嚣狂的顾挽松,出乎意料地一路安静,龙方替他简单包扎了左眼和身上的伤处,瞧着就像个年迈体衰的重病之人。

一行人兜兜转转,越走越僻,蓦地前头的龙方飓色拨开树丛,忽露出一幢亮着灯火的茅顶破屋,屋前的篝火堆余烬犹炽,其中一名九渊使者自角落的柴堆里拣出一根粗柴往里扔,被山风泼喇喇一刮,倏又劈劈啪啪地烧了起来。

“此间风大,还请主人屋里避风。”

龙方指示手下将顾挽松抬进屋里。那茅草屋中砌了座土炕,烧得正热,桌顶的粗陶壶烟丝袅袅,显示其中茶水犹温;从打扫干净的地面和简单家俱来看,就算本是废弃之地,也经人悉心整理,绝对是龙方预先安排好的撤退点之一,而非偶然寻至。

顾挽松坐在炕上,身上环包着温暖的被褥,边啜饮粗陶杯中的热茶,见龙方正欲退出,忽道:“把韩雪色抬进来,瞧瞧她的反应。”龙方微微颔首,行至屋外,对另两人叫道:“把人抬进来,莫教夜风吹死了他。”余人间爆出一阵蔑笑。鹿希色坐在离篝火最远的树影底下,似乎没什么动静,但两床担架一放落,突然便有四人空出手来,恁她武功再高,也不可能同时与七人为敌。

龙方穿过屋前的空地,径往鹿希色栖身的树底走去,沿途众使者或坐或卧,有人解下护身皮甲,也有在篝火上架锅烧水、取出肉脯干米准备烹煮的,随着龙方行经无不停下动作,转过视线,在黑夜中看来宛若狼群,令人不寒而栗。

“除伤病为先,女子亦有优遇。”龙方在她身前停下脚步。那是较女郎剑臂所能及还远了一尺有余的距离。他看见她眼底明显的讥诮,却未动怒,露齿一笑:

“你要是赏脸进来坐坐,我给你热壶酒。咱们多久没喝一杯了?”

“喝醉了好让你干我么?”鹿希色哼笑,猫儿似的小脸在阴影中看来颇有些阴鸷,超越夜色的白皙仿佛是明珠玉石一类、毫无温度的无生之物,使她那极具个性的美艳带着浓浓的妖异之感。“得了吧龙大方,我们没这种交情。你应承我的五千两柜票交出来,我立刻走人。”

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市侩了?”龙方飓色夸张地摇了摇头,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。若储之沁等能够亲睹这一幕,或能从这个几近陌生的男人身上,约略瞧出记忆里的龙大方来。“开口闭口全是钱。我还以为你是认清了形势,明白谁是真正的强者,才做出如此明智的选择——”

“你永远不会变成应风色。”鹿希色冷冷打断。“他想要什么,会直接了当地说,理直气壮地拿,没有这些个畏畏缩缩扭捏作态。你从瞧我的头一眼就想干我,只是没胆子说;便到了这当口,你依旧说不出口,更别提有说服力地说。

“一旦没有了应风色,接替他的人就会变成第二个应风色——就算你这样想,这种事也没有发生,故你恨透了无乘庵里的那些人。你希望我自褪了衣裳,爬到你跟前让你干,把你弄硬,引导你进来,求你变成应风色……但这绝无可能。除了迎仙观那帮送上门的女人,你谁也干不了。”

她霍然起身。

龙方飓色在感觉热血上冲之前,已本能小退半步,身后传来诸人按剑的紊乱铿响,他想也不想便举起手示意无事,任无边狂怒静静焚烧着他的尊严——若鹿希色猝不及防的一击尚未将其粉碎的话。

“你赢了,而他已是一具死尸,继续纠结下去,可怜的是你自己。”鹿希色转身往林中行去,蛇腰款摆长腿交错,行动间一扭一扭的团鼓臀瓣像在嘲笑他似的,令他硬到痛恨自己的地步。龙方飓色从没想过性欲竟能如此逼人,却又如此令人憎恶。

“我会再上山同你拿那五千两,别让我白跑了。”

他闭上眼阻断视线,但想像毋宁比画面更可怕,龙方飓色明白它的威力,只能不断想着柳玉骨,想着她们是如何的破碎、如何的残缺凋零,如何需要自己……直到勃挺与血热在夜风中褪去,他才转过头,微拖着腿回到了茅屋里。

“怎么样?她说了什么?”炕上,顾挽松似恢复了精神,盘腿按膝、微向前倾的姿态颇有朝廷大吏的架式,但咧笑时缺了枚牙的瘪嘴不知为何,似透着一丝难以忽视的鲜明恶意。

——他是故意的。

韩雪色在半路上便已昏死过去,谁都瞧出杜妆怜轰他的那掌,是存了取命的心思,但这毛族杂种的命比牲口还韧,居然扛住了没死。鹿希色不管是什么理由才在最后一刻履约反水,绝不可能是为了毫无瓜葛的毛族贱种,那白皙娇腴的美人大夫莫婷瞧着还更像些。

在降界中以操弄人心为乐的顾挽松,不过是想让鹿希色狠刮他一顿罢了。

这厮是看出他对鹿希色的觊觎,也看出鹿希色对他的不屑么?

“没……没什么,死要钱罢了,主人勿忧。”拘谨地一欠身,试图将女郎诱人的曲线和鄙夷的神情双双逐出脑海,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重头戏。

顾挽松肯定没有什么关系紧密、能为之效死的忠诚下属,如马长声、莫执一等都是威逼利诱而来,如今伤重身残,没了来无影去无踪的本领,掌握降界资源的龙方飓色若要反客为主,料想顾挽松应无抵抗之力。老人一路沉默,大概就是在转这个心思。

让龙方在鹿希色处碰得一鼻子灰,是他取回掌控权的第一步。

就算龙方飓色改变形貌、提升武功,坐拥神兵、美人和下属,在鹿希色心里,始终都是那个唯唯诺诺、跟在师兄屁股后头的龙大方,与在降界中初见、在风云峡内三人饮宴时无有不同,然而现在已没有应风色了。

他没有了挑战的目标,也没有可供仿效的对象,鹿希色残酷地点出龙方飓色的困境,拆穿他欲取无乘庵众姝之命的表象下,所潜藏的自卑与焦虑。

“……你布置了这些,我应该夸你一声‘周全’才是。”老人缓缓开口,焰影在他满是血污和皱纹的面上跳动,益发显得阴沉怕人。“但既有这样的兵力,你该做的是斩草除根,尤其不能走脱了言满霜和那女阴人。杜妆怜被我一吓,决计不能去而复返,你最不该做的就是在此浪费时间。还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?”

“不,我没有……属下没有。”

“你是何人?”

“我、我是统率九渊使的——”

“不该是羽羊神么?”顾挽松咧嘴一笑,映上身后土墙的黑影如阴霾般吞噬了大半幢茅屋,似欲压顶。

“主人……主人才是羽羊神,属下不敢——”

“让你的人通通赶回无乘庵,莫留活口!”顾挽松淡然道:“再把所有的尸首物证集中在庵里,一把火烧了。做得俐落些。”

龙方飓色迟疑道:“主人伤势严重,无人保护,出了事怎生是好?”顾挽松见他游移不定,更添宰制的信心,用还能活动的一只手冷不防地攫住他脸面,一把拖近,狞笑切齿道:“你就是这样,才教鹿希色给瞧扁了!那个小妮子,兴许是比你更好的九渊统帅,更适合率领幽泉九渊的混沌大军,代替应风色来血洗这个污秽人间!谁让你去同她说话了?你该做的,是狠狠教训她一顿,打折她的手脚,剥去她的衣裳往死里干!

“你希望她欢喜你,对你死心塌地,不如让她畏惧你,哭求你的宽恕和原谅!你且在无乘庵那帮丫头身上试试,胆子练肥了,或许下回再遇上她,也不致缩成这副卵样。”龙方闷哼一声,撑着炕沿微微颤抖,豆大的汗珠滑落面颊,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。

顾挽松另一只理当受创严重的手,不知何时探入胯下,死死攒住他的阴囊,捏得龙方眼前发白;若非老人伤后乏力,这下能捏得他口吐白沫,当场昏死过去。戏耍够了,顾挽松松开手掌,龙方飓色单膝跪地,不住荷荷喘息,半晌才扶墙而起,走到门扇边。

顾挽松笑道:“露颗脑袋出去行了,别教人瞧出端倪。”龙方夹腿弯腰的样子有多难堪,他自己也清楚得很。那屋门是向内开的,他勉强开了门,倚着门扉支撑身体,探头道:“你们……别歇了,回头往无乘庵,全……全杀了灭口。我……我一会儿便跟上。”

有人笑道:“头儿,那些姑娘一个比一个标致,杀了未免可惜,能不能比照之前的任务,让兄弟们乐一乐?”周围口哨、怪叫声此起彼落,旁人起哄:“留哪个给你啊头儿?我要那个黑衣肤白奶子大的……啧!馋死我啦。”

龙方咬牙道:“快……快去!莫要走脱了人。若庵内无人,十有八九逃去了根潭,循水路离开。只消确实灭口,我不管她们是怎么死的。”众人欢叫而去,转眼便走了干净,怕比来时还要精神。

顾挽松笑道:“你调教得不错啊,堂堂奇宫名门教下,倒比土匪还流氓啦。”

“那也是主人教得好,属下附得骥尾,幸不辱命罢了。”

龙方飓色缓过气来,依然手撑门板,垂眸道:

“主人的伤势不可小觑,但兑换之间的丹药目录中,能凭空修复经脉、恢复功力的几种灵丹妙药,属下恰巧都没带在身上;唯今之计,还得靠主人自救。”砰的一声关门,赫见角落里一人倚墙,身材高大、肩宽膀阔,光秃秃的头颅面上满是血污,赫然是连云社十三神龙中排行第七的“咄僧”无叶!

这茅草屋子不大,屋内亦无隔间之墙,顾挽松进门时便已一眼看到底,非常确定没有其他人在。不过这个变戏法的路数效果十足,原理却不难猜,那扇向内开启的木板门扉就是最好的障眼之物,挡住了顾挽松的视线,趁此一瞬,外头的人将无叶和尚的尸体拖进屋,安放在与土炕呈对角的角落凳上,待龙方把门一关,无叶的尸首便出现在眼前。

换了不通戏法的其他人,或能被这手吓得面色如土,不幸顾挽松是变戏法的大行家,这个障眼法他甚是在应风色等人的第一轮降界时,于“副丞化狼”的桥段中用过,让他们在“顾挽松”的房外见剪影由人化狼,但其实冲出的却是得自邵咸尊处、钻研《青狼诀》失败的试验品之一。

“属下听说,儒门有一禁招,名曰《摘魂手》。”龙方飓色走到角落里,伸手于无叶颓然垂落的脑顶上比划着。“乍听是慑人魂魄、摘取心识记忆的手段,但其实是误传。这门功法与其说博大精深,其实邪门得紧,可将人全身之精、气、神集中于一处,大概就是这个位置,连对新死之人也有效。

“这聚浑身精华于一处的肉丹,又名‘血解留神’,据说破开脑壳即能看见,是枚红通通、布满血筋,兀自噗通噗通跳着的浑圆肉芝,服之可增益功力,修复经脉乃至丹田,吊命尤有奇效。

“儒门前贤既嫌这部功法残忍,又舍不得堙灭这等神奇的效用,于是想了个自欺欺人的法子:流通于儒脉中的《摘魂手》不过是原有的十之一二,当作慑魂之法可也,而真正的造丹取丹之法仅以口传,那就是‘自己用不妨,将来失传也怪不得老子’的意思,其后果然也就断了真传。

“不过在后来发掘的三奇谷宝库中,遗有《摘魂手》原典,主人所学,正是这部神功之精髓。无叶和尚的修为不错,新死未久,取其肉丹夺其元功,对主人大有补益。”

顾挽松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,喃喃道:“你是如何……如何知晓?”他非常确定兑换之间的武学目录未收录《摘魂手》,让莫执一转交给女儿的那部,经他重新誊写变造,更不会有“血解留神”的记载,顶多是启发她治疗鱼休同的方向而已,龙方飓色却是从哪里知道的?





奚落完龙大方,鹿希色头也不回地走进密林中。从无乘庵离开的沿途当中,她不只一次感觉到龙方手下的无礼视线,那种肆无忌惮的色欲和侵略本能,正是龙方悄悄毒化了奇宫新一代人的如山铁证。

以一敌三她还有逃跑的自信,一旦抬着担架的四人空出手来,双方的胜负优劣简直毫无悬念。龙大方对她或怀有某种微妙的心结,未必敢厚着脸皮用强,但他养出来的这帮狼子绝对是剑及履及,宁杀错不放过的,适才茅草屋外的形势可说是相当严峻。但她不能——

一人扯着她的臂膀,猛将女郎拽进一株老树后,鹿希色回神时才惊觉自己半身酸软,来人在掐住她臂内的瞬间,已然将她的反击抵抗一并断去。这是非常可怕的对手,所幸她嗅到了熟悉的淡淡香息,才没摁下剑格的毒针机括。

“……你干什么!”她用力一振臂却没能甩开,益发确定此前每次都能挣脱,其实是冰无叶留了手。

蓦地身子一轻,靴尖离地,冰无叶居然将她掖在胁下,就这么腾空奔行起来,从她十岁后冰无叶就不曾这样做了,鹿希色还来不及羞恼,耳鼓一霎间灌满了风,仿佛迸出“轰”的一声巨响般,劲风几欲撕裂她本能闭紧的眼皮,以致骤停之际,她“𫫇”的干呕起来时,兀自像只脱力的野兔挂在他臂间,急遽涌起的反胃和晕眩持续了像是几个时辰。

(可……可恶……)

颤着手试图拭去满面涕泪,但她连踹他一脚的气力也提不上,如果有的话,鹿希色会毫不犹豫捅他一刀。而冰无叶没打算放过她,鹿希色才缓过气来,他又拎起她急奔,像是计算过女郎承受风压的极限,连一息的余裕也不肯给。

(很……很好!你这个……这个混蛋!我一定不放过——)

就着模糊的泪眼和刮目的风切望去,她瞥见冰无叶唇面皆白,透着一股奇异的淡金色泽,忽地口鼻溢血,随风脱体飞去,意识到他正鼓尽余力狂奔,超过了他的身体所能承受。

尽管冰无叶从未明言,但她一直知道师父受过很重很重的伤,是严重损伤功体的程度。冰无叶的游刃有余是得自于他的算计极精,能不斗力的话就绝不斗力。

(是什么……他在逃离什么?是……为了我么?)

两人陡地失衡,鹿希色没来得及瞧清他踩着什么,又或单纯只是气空力尽,冰无叶搂她着地滚去,翻滚的剧烈程度和持续时间都远远超过了鹿希色的预期,即使被紧紧抱在怀里,她的手脚腰侧都痛到像是骨折一样——就算真的骨折了她也毫不意外。

最终还是她先挣扎爬起,搀着满嘴满颔全是鲜血的冰无叶倚树坐起。他虽也受了多处外伤,但血量和出血位置对不上,肯定是过度催鼓以致内伤复发,简直比皮肉伤严重多了。

“快……你先走……回……回幽明峪……快!”冰无叶恢复意识后的头一句,说得斩钉截铁,那不是商量或劝告,而是最紧急的命令。在冰无叶看来,幽明峪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,其实对鹿希色而言也一样,只要敌人不是冰无叶的话。

让她返回幽明峪而非待在他身边,可见情况之危急。

“别傻了。”鹿希色扛起他的臂膀,用肩头顶起高瘦颀长的俊美男子,一跛一跛地向前拖行。“我带你回幽明峪。但你得告诉我,咱们究竟在躲什么?”

她在茅屋外围的树影下之所以突然起身,是因为看见对面的林树间,冰无叶冲她打的手势。即使在这样的距离内,他绝对能使用“传音入密”之类的法子,既毋需现身,更不需要比手画脚。

鹿希色并不相信他,尤其是他极可能已看穿她真正的意图,毕竟要瞒过龙庭山上最聪明的人,对她来说实在是过于艰难的任务。这种事一向都是应风色负责的,她根本做不来。

——他是看穿我的目的,来阻止我做傻事么?

——还是他存心加害,要让我彻底断了念头?

回过神时,鹿希色发现自己遵循了身体的本能,想也不想起身离开,径往深林去。当冰无叶拎小鸡似的将她拖离,鹿希色才会如此愤怒:明明已决心离开他,两人再无瓜葛,为何事到临头还是选择了相信?

万一在这段时间里,龙方飓色杀了他呢?

看到冰无叶的模样,才明白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。

这是她有生以来,头一次看到他失去从容,为了让两人离开那间茅草屋子,不惜自损如斯,令女郎禁不住地战栗起来:那幢破屋里,到底有什么?

“……死神。”冰无叶闷钝的声音透胸而出,不知是不是错觉,鹿希色总觉听着似有一丝不甘,仿佛在某种情况下——或许是他未受伤的那会儿——这“死神”不足为惧,可惜今非昔比。

“一旦被他察觉,我们就一定会死。赶紧……赶紧走,未至护山大阵之内,这世间无一处安全;无论逃出多远,他要的话就一定能追上。”





“你是如何……如何知晓的?”顾挽松涩声道。他心底隐约知道答案,只是不肯承认而已。毕竟,地狱实在是太可怕了。

“迢递两乡别,殷勤一宝刀。”一人在他耳畔吟道,笑语温煦,宛若春风:

“自然是我告诉他的,挽松。多年未见,你的老毛病始终未改,总不肯面对现实。”

“啊————!”顾挽松惨叫一声,如遭雷殛般滚落土炕,手脚并用向后挪,却重重撞上墙壁,被草屑泥灰浇了一头,赫见一名初老的布衣文士坐在炕沿,肩背微佝,髭鬓灰染,含笑望着自己,从头顶凉到了脚心,颤声道:

“先、先生,怎地……怎么会是您?”

文士摇头叹道:“谁遣聪明好颜色,事须安置入深笼。你都知道让杜妆怜赶紧躲去,难道没想过我早已在附近瞧着你,只是尚未现身而已么?挽松啊挽松,作茧自缚,莫甚于此啊。”
TOP Posted: 05-26 17:12 #63樓 引用 | 點評
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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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廿七折





魂留命去

奉玄幽影




被抬离无乘庵不久,应风色便跌入了虚境中。

“韩雪色”毫无疑问是他现时的绝佳护身符,龙方飓色若能将韩小子带回龙庭山,知止观必会赋予他更大的权力和相应的地位。死掉的毛族宫主换不了好奖品。

被龙方引为心腹的六名九渊使者里,他只认出了其中一个叫谭剑英的飞雨峰弟子。透过“开枝散叶”引上龙庭山之人,部分不会冠以奇宫的字辈排行,通常是外派嫡裔乃至继承人,就是来过个水罢了。

谭剑英是嵧西“神功拳”掌门人谭元府之子,在谭氏五子中虽居长,却是谭元府长女的乳母所生。此事实说不上光彩,谭家大房奶奶约莫被逼得急了,居然诞下二子,连二房和小妾也都各自得男,谭剑英在谭家的地位顿时尴尬起来,才被父亲送上龙庭山,表面上是结盟通好的象征,其实是堂堂嵧西一霸的“绣狮”谭元府,也顶不住妻妾联手的压力。

谭剑英根骨不差,家传《神功拳》练得颇有架式,经飞雨峰几位长老点拨,连内功都进步神速。当日在玄光道院接过匕首、满院子追着韩雪色跑,最终给泼得一身黄白秽物的倒楣鬼,正是这位谭家大公子。

他上山三年有余,应风色在大比上见过他与一帮色字辈打得有来有去,对他的身手和声音有点印象,这才认了出来,然而露出鬼面眼洞的那双狞恶眸光,却令应风色异常陌生。

不说他在庵前无视满地血污尸骸,黏腻的视线净往莫婷身上巡梭,不住伸舌舐唇,就差没滴落馋涎;离庵后这一路蜿蜒难行间,只有他毫不掩饰频频回头,盯着鹿希色瞧,虽说品味与自己堪称一致,但应风色半点也高兴不起来。

比起临阵背叛,他更想不通鹿希色为什么要跟过来。

鹿希色从一开始就是冰无叶的卧底,一旦任务完成,又迫不及待离开养育她、传授她武艺的冰无叶。这种反复无常根源于凉薄的天性,无论背叛谁,又或为了什么理由背叛,应风色都不会感到意外。

但龙方飓色这厢有七名四肢俱全、身上无伤的奇宫弟子,就算全是开枝散叶的外姓人,光靠数量优势就能拿下女郎。她凭什么觉得能全身而退?这种愚蠢到不讲道理的自信,简直快把应风色给逼疯。

他越不敢想像七名饿狼般的男子一拥而上,将她的衣甲撕得粉碎,残暴地淫辱女郎的画面,想像力便越发鲜活起来。令他难以承受的除了焦急恐惧,还有那毫无来由的心痛心慌——

为何会如此?对背叛者而言,这样的下场岂非罪有应得?有甚好舍不得的?





“……因为你毕竟是个好人。”

冒牌货叔叔抢在他几欲跳起大喊“快逃”之前,将应风色拉进虚境里的田圃小院,谄笑到他拳头都不自觉硬起。“是不是想听我这样说?别客气啊,再说三遍可好?你是好人,你是好人,你是好人……还有哪里需要加强的?”

“滚开啦。”

他没好气道,应无用那身剃头担子的行头化烟散去,又恢复成原本羽衣赤足的飘逸造型,只廊下多了具镌满经络穴位的铜人立像,虽是罗汉般的光头裸身,面孔却是韩雪色的模样。应风色一凛:“详细的损害报告出来了?”

“先说好消息。三色龙漦的逸失已经计算出来,我只抓个概数,你心里有底就行。”应无用道:“龙漦之用乃三者比例上的分配,虽有主次之别,却没有哪种是可以独立运作的。你使用青龙漦加固莫执一的手腕,造成八成的青龙漦离体,连带损失约莫五成的白龙漦,以及两成的赤龙漦。”

“这样……还能再使用‘无界心流’么?”

“发动倒不成问题。”应无用神情严肃。“但,仅有一半分量的白龙漦,调节的机能不可能不受影响,经过我无数次的模拟推演,大概抓原本三到五成的时间是比较安全的,两次发动间的间隔则要延长至少一倍。

“比较麻烦的是青龙漦,在‘无界心流’发动时负责保护你的心脉,以免加速数倍的血行鼓爆了经络脏腑。剩余的两成青龙漦将无法提供足够的防护,就算韩家小子的身体壮实得像头牲口,也未必扛得住。”

而这居然还算是好消息。应风色做好了心理准备,蹙眉道:“那坏消息呢?”

“杜妆怜打在韩小子心口的那一掌并不是《小阁藏春手》,是水月一脉不曾出现过的怪异武学;与其说是掌劲,更像是一道剑气,理应在中招时便破体而出,在韩小子的胸膛开出枚血洞。这掌没让韩雪色死得苦状万分,恐怕杜妆怜自己也觉得奇怪。

“那会儿我差点被关机重开,顾不上应对,三色龙漦自行发动,但残剩的青龙漦只能勉强护住你的心脏,不被剑气洞穿,赤龙漦的‘发散’之能裹住了剑气却无法化消,反而让剑气不断在其中反复激荡,越发凝练压缩。

“此际全靠白龙漦引血髓之气调节,勉强维持住平衡;一旦血髓之气耗尽,又或剑气凝聚到足以突破赤龙漦的禁锢——”

“我的……韩雪色的胸口便会炸开一枚血洞?”这消息简直是糟透了。

“我料数日内便至临界,毕竟你修习《冥王十狱变》的时日还不够长,期间继续修炼血髓之气或可迁延些个,但也拖不了太久。”应无用正色道:“你须尽快做个决断。”

应风色知他指的是从莫执一身上回收龙漦,但这会儿已不知无乘庵众姝逃往何处,更遑论脱出龙方的掌握。

“有个糟糕的权宜之计,你姑且听之。”应无用道:“找高手运功为你护住心脉,看你是要牺牲哪只手脚,以青龙漦做成一条引导剑气的通道,从手心或脚心释出。如此一来,虽不免残废,总比爆体而亡好。”

奇宫最不缺的就是高手,或许被龙方带回山上,比无头苍蝇似的找莫执一回收龙漦靠谱。应风色灵机一动:“若由内功深湛之人,以真气为我化去剑气呢?”异种真气入体,在消除剑气的同时,也会对经脉脏腑造成伤害,毕竟增损相歧,一气不能两全。

但应风色有三色龙漦护体,说白了就是同那道杀人剑气比命长,谁扛得住异种真气的消损,谁就能笑到最后。以目前赤龙漦犹能裹住杜妆怜的剑气来看,这厢的赢面是要大些。

“也可行。”应无用答得干脆。“只是此法须耗大量内功,韩小子身负三色龙漦这点也不容易交待清楚。要各脉长老捐输功力拯救毛族宫主,这真得你叔叔才能办到。不妨召魏无音上山,让他想想办法。”

应风色满心不愿,也明白嘴硬只会害了自己,随口道:“我进来久了,出去透透气,免得龙方起疑。”正欲抽离,冒牌货叔叔脸色忽变,一把拉住他的神识:

“慢!这会儿你别醒着,外头……有些不对劲!”

外头……不对劲?这不是更该清醒才能应付么?

一股异样的波动荡进虚境里,透体而过的瞬间,应风色只觉浑身战栗,难以相对,是会双膝一软、不由自主跪地瘫软的程度,仿佛鬼神倏忽降临,凡人根本无法抵挡。

“这、这是何……何人所发……”他立刻就明白,是冒牌货叔叔将外界的感应传入虚境,这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。以“韩雪色”贫弱的内力修为,断难察觉此等高人,但识海内的应无用能分析、统整外在的一切感知,丝毫无漏,与其说察觉异状,更像在海量的情报分析之下,异状自然而然浮现其貌,无所遁形。

“我无法让你‘看见’外头的样子。”应无用罕见地露出凝肃之色,但原因不难想像。

应风色的意识遁入虚境,韩雪色形同昏迷,即使能被动接收听觉、触觉等,但视觉决计无法运作如清醒时。冒牌货叔叔必是利用类似灵犀感知之类,更虚无难控的非常途径,耗用的资源更多,负担更重。这对初初恢复的识海来说,毋宁是雪上加霜。

况且调控龙漦压制剑气,也不是轻松活儿,实在匀不出手来,让应风色待在虚境里舒服看戏——

还有一个办法。应风色心念微动,冒牌货叔叔便已获悉他的想法,意识中并无强烈的抵抗,该是允可之意。应风色深吸一口气,想像身体变得极轻极透,似能随风飞去,无限延长的意识渐渐升起,田圃小院在脚下变得越来越小,只余一线与识海相连,就这么遁出天灵冉冉上升,如烟雾般飘浮在茅屋的梁椽间。

(成功了!)

他看见顾挽松攫住龙方之面,拖近身前呲牙威慑,看见伤重的台丞副贰冷不防地出手,捏住龙方胯下之物,鸟爪般的冷硬枯掌绷起青筋,光瞧便觉痛极;看见龙方扶墙丁步,勉力开门说话;看见阖上门扉的一瞬间,忽然出现在门后角落里的无叶和尚——

等一下。魂灵态的感知力是足以超越现实之限的,就像他一凝眸,就能看见挟着鹿希色发足狂奔的冰无叶。这种感知固然有其极限,但在范围之内,时间、距离等现世之物,对灵体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。冒牌货叔叔甚至说过,等运用得更加精熟,或能预知稍后将发生的事,哪怕只提前个一二息,在战斗中也是极其巨大的优势。

那为什么……他瞧不见是谁,又是如何带来的无叶和尚?

惊魂未甫,蓦听顾挽松惨叫跌落,炕沿却多了一名白袜黑履的初老文士,漫声吟道:“谁遣聪明好颜色,事须安置入深笼。你都知道让杜妆怜赶紧躲去,难道没想过我早已在附近瞧着你,只是尚未现身而已么?挽松啊挽松,作茧自缚,莫甚于此啊。”

应风色身魂剧震,差点震脱了与识海相连的一缕牵系,心底一片混乱。这个身影和声音他无比熟悉,对此人的无端挑衅几乎送掉他的命,所幸在应无用的提醒下扭转局势,得以安然脱身——

若说先前老人是以气势震慑,让应风色意识到挑衅他是何其危险的事,此际超越魂灵所感、无声无息现身屋里的藏林先生,其武功之高,身法之难以想像,算是彻底颠覆了应风色的认知。他为自己的愚蠢狂妄感到羞愧。

问题是:藏林先生与龙方飓色,是怎么勾串在一起的?难道今夜之事,竟是针对顾挽松所设的一个局?





这个“故旧重逢”的场景,二十年来在顾挽松心里试演了无数次,只是他万万想不到,先生居然会纡尊降贵,用上龙方飓色这等微不足道的小棋子。

不对。若非先生拉拔,当年他就只是个混迹于北方的小门派之间,重复着拜师杀师、夺宝冒名的小人物,血甲之传的擘画图谋再怎么宏大,于他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,半点也不现实。

是先生发掘了他,教他读经学文,变化气质,最终为他换上了这件平川顾氏的身皮,送进碧蟾王朝澹台氏的朝廷里。恁谁也想不到,堂堂埋皇剑冢的台丞副贰,望重朝野学冠文武的“天笔点谶”,竟是出身马戏班子、在驯兽鞭子和铁笼槛栏间长大的孤儿罢?

这么说来,先生确是偏爱兵卒之流的弱棋的。

执“赤土九逆修”之牛耳、堪称血统纯正的血甲之传吕圻三与自己相争的那会儿,先生最终是信了他的说法,亲手埋葬当世血甲门最强大的土字一系,任由他处置吕圻三遗留下来的研究材料。

但吕圻三是死有余辜,不算太冤,顾挽松只是告发了他而已,并非嫁祸栽赃。

先生平生未有敌人——隐于暗处、事事假手他人者,岂能招至怨恨?谁都不知背后有这么个人在左牵右引,生出如此事端。先生做这些事时,一贯是没有什么情绪的,如弈棋品茗般,行止若已自带风雅,何须引入喜怒好恶,徒乱心耳?顾挽松对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,这也是原因之一。

唯有那次,先生是彻彻底底被惹怒了。

奉玄圣教那帮蠢材妄测天机,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召唤神军,据先生说诸沃之野生机尽绝,原本盘据那片寒地的蛮人被吓得理智全失,遂疯狂南侵,沿途烧杀搜刮以为血祭,祈求上苍收回那人所难敌的恐怖魔物。澹台家的朽烂朝廷经不起折腾,王脉断绝,五道无主,天下从此陷入动荡。

神军倏忽而来,又倏忽而去,蛮人复归诸沃之野,连奉玄圣教也不知所之,二十多年间不露声息,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。先生对奉玄教的愚行怒不可遏,更令人恼恨的是连个兴师问罪的对象也无,纵以凌云三才之智、五极天峰之能,莫说奉玄圣教的总坛崇武行殿杳如黄鹤,想抓个落单的教徒来拷问亦不可得,那时顾挽松才知道:原来先生不但是有脾气的,且狂怒起来竟是如此骇人。

吕圻三不知何故与奉玄教搭上线,恐怕也是过往的因缘,很难说是真有贰心,或只是呈报慢了,被顾挽松先参一本,安上密谋通敌的罪名。土字一系在栖亡谷的试验基地没留下半个活口,估计就算吕圻三能预见危险,也料不到正替先生研制刀尸的自己,会遭遇杀猪屠狗般的对待,多少是被“鼎鼐之重不忧谗”的自以为是害了性命。

先生名列“凌云三才”,是天下间公认最最聪明的三位奇人之一,顾挽松明白不可能蒙骗他一世,待先生怒火平息,理智恢复,会明白吕圻三押上血甲门土字一系的身家,为先生投入妖刀祸世的阴谋擘画之中,双方利害一致,没有半途变节的道理;也会知道顾挽松是为了独占莫执一,才利用了他对奉玄圣教那无处宣泄的怒火。

廿年来,顾挽松一直在等这东窗事发的一天。为了这天他不惜大张旗鼓搞出龙皇降界的荒唐游戏,唯恐不够高调,又让马长声、乔归泉去劫两湖水军大营的饷,把镇东将军府也拖进浑水泥坑。

“先生……先生!”他蜷身匍匐,以额叩地,撞得额头渗血,在夯实的硬土地面砸出一朵朵枣色的花印子,颤声道:“小人……小人该死!小人……小人有罪!请先生高抬贵手,饶……饶了小人一回罢。”

藏林先生掸了掸膝腿,神色微愠:“你好歹也是两朝大吏,正道七大门派的魁首之一,这般模样像什么话?看来,这些年是我太纵容你啦。感时惟责己,在道非怨天!自己说罢,你究竟所犯何事,莫教我冤枉了你。”

顾挽松听他颇有见责意,反倒吃了颗定心丸,就怕他温言笑语,那才是动了杀心的意思,赶紧打蛇随棍上,缩颈嚅嗫道:“小人自……自把自为,以先生……先生之名使唤杜妆怜、邵咸尊等,又将主人交付的本门珍宝任意挥霍,小人该死,小人罪该万死!”说着呜咽起来,伏地颤抖不休,丑态毕露。

藏林先生点了点头,忽然起身踱至无叶和尚的尸身畔,右手五指屈成钩爪,袍袖翻飞间“噗”的一声插落无叶的头顶天灵盖,漫声吟道:“血解皮囊残骨肉,争似留神养吾身!”运劲一汲,原本魁悟壮硕的僧尸迸出若有似无的丝丝吸啜声,白惨的四肢躯干蓦地紧缩塌瘪,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圈,风干橘皮似的肌肤表面浮露蚯蚓似的青筋,似乎只有经络没有缩水,故而突显出来。

初老文士的手腕轻旋,揭盅般提起无叶的脑壳儿,只见僧人之脑亦缩小大半,颅中颇有些空洞;浓粥也似微微冒腾的灰质皱折之间,嵌了枚殷红湿濡、活心般的浑圆肉球,约莫荔枝大小,正是先前龙方所说,聚浑身精华于一处的肉芝“血解留神”。

按说无叶和尚断气也有大半个时辰了,血冷身僵,体内绝不该有这般活生生、兀自卜卜跳动,表面布满经络血行的组织。相较于这枚过分鲜活的肉球,尸身余处格外明显的凋萎蜷缩,益发令人怵目惊心。

顾挽松知上古儒门的《摘魂手》有此异能,但一来他练的是速成的版本,精于慑魂夺魄,而非尸解留神;纵使练得完整功法,以他的修为,也绝不能从已死的尸体上榨出如此丰沛的生元。而吓人的还在后头。

“你天资聪颖,肯下苦功,也能练到这等境地。”

藏林摘下血淋淋的的鲜红肉丹递去,龙方飓色俯身并掌,恭恭敬敬捧过。

文士运功一抖,随手将指掌间的鲜血蒸成血雾,被刮进屋里的山风吹散,踅回原处坐定,怡然道:“循屋后小径行出约莫三十丈,有一隐密洞窟,你按我所传心诀服丹化纳,一刻内尽力将丹内生元转为己用。连云社诸人的尸体,我已并置于洞外的空地上;有了无叶僧的功力相赞,你可试着从庞白鹃的尸身上取丹。其余诸人之丹,稍后我再为你拔取。”

(先生竟将《摘魂手》传给了龙方!)

龙方飓色无视于顾挽松的诧异之色,躬身领命,退出茅屋前又道:“无乘庵那厢,需不需要晚辈先去一趟,免得走脱了言满霜等?”藏林先生摆手道:“毋须费事,此际已追之不及。怜清浅不是摆着好看的花瓶,便即追上,也有教你杀不下手的法子。他会那么说,只是想支开你们罢了。”下巴朝顾挽松处抬去,微微一哼。

龙方遂不再多言,捧着肉丹倒退而出,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夜风里。

藏林先生垂落视线,淡然道:“你故意提到邵咸尊,是想测试我让他知道了多少,会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。退万步想,万一他不知道,代表我不想或不该让他知道,如今他既已知晓,我就得做出处置。”

然而那小子并不知道。顾挽松心想。

先生现身于此,那么是谁在通知杜妆怜时做了手脚,已然不言自明——运古色虽未必听龙方的指示,若教海棠在床笫间咬耳朵,挑唆他将“言满霜身份可疑”一事提前泄漏给杜妆怜,说这样便能坏龙大方的事,运古色还不跑断腿脚?

龙方飓色的城府在同龄人中堪称深沉,但不惟杜妆怜涉入妖刀阴谋,连青锋照掌门“文舞钧天”邵咸尊也是共犯,肯定大出这小子的意料。顾挽松从龙方乍现倏隐的一抹诧异中,看出形势还是对自己有利的,可怜兮兮道:

“小人这点心思,何时瞒得过先生?我……我就是条癞皮狗,没了主子看管,乐得上窜下跳,忘乎所以,把东西咬破咬烂耍着玩。但玩耍再乐,总不及瞧见主人乐啊!龙方是年轻,但说到忠心耿耿,小人这三十多年来只有先生一个天,就算老了,不中用了,也没一刻忘记过先生。”

藏林笑道:“所以我让你交待清楚,自己犯了什么错。知过才能改,对不?”

他一笑顾挽松心底便发寒,敢情将龙方挤兑出去是着臭棋,先生没了顾忌,不吃这套虚文应付,暗忖:“罢了,说来说去就是吕圻三这条,今儿是躲不过啦。”此事亦在沙盘推演内,一抹眼泪收了哭声,跪地垂首:

“小人贪恋吕圻三他老婆的美色,弄大了婆娘的肚子,恰巧得知那厮勾串奉玄教的龟孙子,想让先生……替我治治他,免得东窗事发,吕圻三惊觉脑门上碧油油的,来找小人算账。

“那厮素来瞧小人不起,又得先生器重,小人……甚是妒忌。要弄死了他,先生便只倚重我啦——差不多是这般龌龊心思,才告发了他。但吕圻三与奉玄教之人结交是千真万确的事,若无这条,凭小人也栽不了他的赃。”

藏林先生微微一笑。

顾挽松心底益发没谱,看来事隔二十余年,先生听到“奉玄教”三字仍是十二万分的不舒坦。正自忐忑,忽听藏林先生接口:“吕圻三的死真要计较,你至多出了一成力,你便未告发他,我迟早是会知道的,结果相去不远。况且你接替吕圻三之后,差使确实办得不错,堪抵土字一系上下。我不会说吕圻三死得好,他得如此下场,我甚是惋惜,但这并不能算是你的过错。”

顾挽松如聆仙乐,连滚带爬扑前,奋力攀住藏林膝头,如忠犬仰望主人般涕泪纵横:“呜呜……先生!”藏林先生抚他手背,状似安慰,缓缓低头凑近:“但有件事,我始终想不明白。”

顾挽松愕然抬头。“什……什么事?”

“证据。”

“证……证据?”

“对,证据。”藏林先生悠然道:“吕圻三咽气前,什么都招了:奉玄教是怎么同他接头、如何约定牵制于我,事后的酬谢等。研究人身痛楚极限的人,未必比普通人更能忍受痛苦。

“他在崩溃之前,把一切能想到的恶毒字眼都骂完了,我才知他心里竟有忒多不满,血甲门的志业在他来看有多么伟大,乃至屈居人下,是何等负重忍辱,万般无奈。

“我当时太生气了,挽松,我是真赏识他。直到栖亡谷内再无一名活人,我才想到忘了问他一件事。”

初老文士盯着他,目光似欲攫人。“像‘幽泉鬼医’吕圻三这种人,是无法靠言语说服的。当然,能将一头神军缚至面前,的确胜过千言万语,但奉玄教与他勾结,远在召唤神军之前,便有独孤弋、武登庸押阵,独孤阀也没能活捉过神军。奉玄教诸子庸碌,我料无此能耐。

“吕圻三肯定明白背叛我的风险,他究竟看到了什么,又或拿到什么证据,才促使他做出如此决定?我搜遍栖亡谷,没找到这个关键之物,只能认为是被人顺走了。”

顾挽松脸色微变,该不该抽手——明知是没用的——只在脑中犹豫了一霎,喀喇数响,伴随撕心裂肺的剧痛,右掌已被藏林先生捏成一团,不比一只女童抛玩的五彩沙包大上多少。

“啊————!”

顾挽松整个人几乎蜷作一侧,很难判断是用力过猛或痉挛,惨叫声意外地低沉沙哑,宛如垂死的野兽嘶吼咆啸,与装乖求饶时的尖亢判若两人。或许这才最接近真正的他也说不定。

“我讨厌苦刑折磨,挽松,你是知道的。我和你们不一样。”

藏林凑近他冷汗如雨的白惨额面,柔声道:“我太生气了。这些年里我窥视过你无数次,料想至少该拿出来瞧几回,取战利品不就为了这个?但你一次都不曾拿出过类似的物事,让我几乎以为:原来你一直知道我在瞧你。这也极令人恼火。”

若不明白找的是什么的话,又如何能知找到了,或找不到?

所以,你不确定能否从尸身上搜出此物,这才留我一命么?

这真是太讽刺了。顾挽松面孔扭曲汗如雨下,竭力忍住冷笑的冲动,旋即又来的另一阵痛楚令他眼前煞白,几乎晕死过去;回神依稀见得,文士的一只鞋下血肉模糊,间或露出白惨惨的碎骨和粉筋一类。那被踏得摊平汩溢的,竟是自己的左脚脚掌。

“我需要你亲手拿将出来,挽松。这只要拇、食二指便能办到,但你还能留住你的右手。”藏林先生循循善诱,仿佛瞧的是舞雩归咏的六七童子,头顶晚霞,徜徉于水风之间。

顾挽松是拷掠折磨的大行家,痛楚几时能令他崩溃不好说,但从逐渐模糊的视线和意识,及剧烈跳动后又迅速沉落的心搏来看,他命征渐去,再拷问下去绝对是死路一条。先生虽然绝顶聪明,但毕竟也是个人,且没有钻研此道的嗜好,盛怒之下是有可能弄死人的,吕圻三便是血淋淋的例子。

“我……拿……在……别……杀……”

眼已不能视物,顾挽松探手入怀,在里衣腰际解下一只绣银的绯锦鱼形囊。

“银鱼袋?”藏林先生哑然失笑。“你从吕圻三处顺走的是鱼符还是官印?”

青鹿朝时,京官上朝须佩鱼符,以丝囊贮之,三品以上是绣金紫囊,称金紫鱼袋,五品以上则是绣银绯囊,也管叫银鱼袋。金貔朝取消了鱼符的制度,到碧蟾朝才又恢复,白马王朝的典章制度多因袭前朝,但入朝早已改成持笏核名,鱼符鱼袋不过装饰而已。

剑冢的正副台丞虽非京官,因身份特殊,也获赐鱼符,但日常无用,连装饰都称不上。此物顾挽松有时随身携带,有时便大剌剌置于房中桌顶,藏林曾经潜入探视,发现其中装的是副台丞的金印,以为是顾挽松的权欲心使然,时时念着回京高升,不值一哂。

文士打开银鱼袋,冷蔑的目光忽地一凝,愀然色变。

囊中物通体漆黑,不带一丝光泽,茅屋内若无烛照,黑暗中恐不见轮廓。形如卵,小于鸡蛋却大于鸽蛋,体积与一枚金印相若;触感很难说是冷硬或温黏,仿佛时时刻刻在两者间任意转换似的。黑烟、乌云或阴霾凝聚成形,指不定就是这副德性。

“这是……”藏林倒抽一口凉气,喃喃道:“幽魔核!”

他曾在死去的神军体内见过这样的东西。此物似是神军的生元之核,一如人身的心脏,诸沃之野的蛮语音近“勃勃夜喀尔”,译作“龙妻”或“乘臼而来的夜之魔女”,故称幽魔核。破坏此物才能打倒神军,然而每头部位不尽相同,不能以人畜类比。

毁损的幽魔核将化烟散逸,无法留存,失去幽魔核的神军则成为胡乱雕凿拼凑的畸零死物,无法说服目击者外的任何人,这曾是头活生生的可怕怪物。

所有关于神军的描述,因此不一而同,恍若呓语:有人说它们是风,有人说它们是黑雪,有人说是活过来的沼泽与山岩,更多的则认为是山神或恶鬼,是食人的“勃勃夜喀尔”;是夜的具现,为吞噬一切光明而来——

“这可……可不是幽魔核,不是……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……”顾挽松哑声咕哝着,垂首剧颤。藏林先生好半天才终于听出,他那混在血咳与粗浓紊乱的吞息间的,居然是笑声。

“这是自……自奉玄教圣物取下的一小部分!吕圻三以为……那物什与召唤神军的异术,必有关连!奉玄教那帮孙子,根本……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,突如其来便开启了末世之门,忽又连同崇武行殿齐齐消失,吕圻三才意外留下这枚受托解密的样本……”

藏林望着银鱼袋里的卵核,罕见地蹙眉,似乎正在厘清这当中喷薄而出的巨量信息。在失去意识之前,顾挽松豁出去也似,睁着迅速失焦的瞳仁豺声厉笑:“先生若是未能从吕圻三那厮口中,拷掠出此一节关窍来,未必便是吕圻三输了!噗哇哈哈哈哈哈————!”





第百廿八折





名岂凌云

入局一奕




正所谓“魂不守舍”,藏林先生和顾挽松的对话,让应风色几乎无法维系魂体出离,见顾挽松狂笑之声沉落,垂颈不动,一惊之下,倏忽坠回识海中。

“青、青锋照的掌门邵咸尊……就是那个‘文舞钧天’邵咸尊!他竟是妖刀阴谋的黑手!”他抓着冒牌货叔叔自顾自说,忘了应无用正是他识海中多余的运算能力所化,本体之知即为其所知,毋须言诠。

身为终结妖刀之祸的英雄“六合名剑”之一,杜妆怜其实是借诛杀刀尸之名,行弑师夺权之实;对抗妖刀声名大噪,晋身新一代正道领袖的邵咸尊,更是策动妖刀祸世的阴谋家;遑论羽羊神的真身,竟是大名鼎鼎望重武林的“天笔点谶”……台面上的正道栋梁、东海七大派首脑,居然近半数是恶徒,且是恶中之恶,有什么梦魇能比这个更可怕的?

“冷静一点。”应无用宽大的袍袖连圈带转,随手将他按落廊沿,递过一杯碧幽幽的氤氲香茗。“这你就坐不住了,一会儿怎么听我的惊天大发现?来,喝口茶醒醒神。”

“什么惊……好烫!你想杀了我吗?呸呸呸!为什么我在识海中会被烫到!”

“是不是清醒多了?舌尖近脑啊,效果才好。不喜欢热茶的话,下次给你换花椒油罢。”应无用抿着一抹狡狯,干咳两声,敛起嘻皮笑脸。“魂体不受物限,简单说那样差不多就快成仙了,眼色远超凡人,也是理所当然。

“藏林进屋时你瞧不见,非是他快到连魂体灵视都无法掌握,而是他直接从屋外,携无叶和尚之尸现身于屋内角落,又倏忽变到另一头的炕沿——我从你的知觉残影中确定了这一点。”啪的打了声响指。

应风色眼前一花,置身于整片阴翳般的黑暗里,在不断扰动跳跃的黑线和黑影之间;周身的桌椅、土炕和墙壁等,皆以灰白杂线勾勒而成,仅有轮廓而无实体,若有似无,因此知觉也能穿透屋墙,鲜明地“看”见同以潦草的灰白线条涂鸦成的篝火林树。

藏林——当然也是杂线白描——挟无叶僧的尸体自林中行出,于屋前忽地消失不见,下一霎眼便出现在门后的屋角,随手将尸体放落后又消失,然后才现身于土炕边。

(这……简直就是妖术!)

这是人能做到的么?这般瞬移法门,是能用真气、内功,抑或攻守进退的道理来解释的吗?如若不能,那便是现世不存之物,是如假包换的妖术啊!

“……我也很想这么说,这样一来就简单多了,可惜没忒好的事。”应无用再一弹指,将应风色拉回小院廊间,肃然道:“你并不是头一回见识到这种身法。在通天壁那会儿,你遇过更厉害的,为此还做了好一阵恶梦,长大后你就不愿再回想起这段往事了。”

通天壁……是十七爷!

他始终倾慕神功盖世、谈笑歼敌的独孤寂,也记着临别他那番“日子难过可来白城山找我”的好意,但正如冒牌货叔叔所言,通天壁的炼狱景况在其后几年间,未有一夜离开过他的梦境,好不容易才得摆脱,实不愿再想起,连带对十七爷的印象日渐淡薄;一经点醒,才想起十七爷分光化影的神奇身法来。

“武功练到这等境地,算上隐而未现、无籍籍之名者,我料天下五道间不逾双掌十指之数。藏林的身份,可说呼之欲出。”应无用边说边扳手指:

“独孤弋已死,韩破凡远飏,武登庸行踪不明,‘天观’七水尘是和尚;凤翼山四平爵府的当主中行古月,年岁则要比他小得多,这厮更不是你叔叔我……‘凌云三才’、‘五极天峰’当世七大高手之中去其六,你说他是哪个?”

应风色的双目逐渐瞠圆,喃喃道:“是殷——”

“嘘!”应无用以指抵唇,低道:“小声点,别让他听见啦。顾挽松、杜妆怜之流,也只配做此人的马前卒,他若意在龙庭山,那可麻烦得紧。”

十七爷闯通天壁时,倾奇宫之力也没能拦住,几乎灭了大半个奇宫的旷无象、人面蛛,更靠十七爷出手才能收拾。没有了叔叔应无用的指剑奇宫,难与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相抗衡。

这不仅仅是武力差距悬殊而已。

藏林隐于暗处,策动顾、杜等人掀起的妖刀之祸,将二十多年前的东海正邪两道彻底清洗了一遍。为藏林所支使的这帮人乘乱上位,影响之大、算计之深,早已跨越门派立场所限,思之令人胆寒。

要说有什么差堪比拟,约只有昔日血甲门锻阳子的双城之战,将对立上升到整个武林的规模,最后仍被展风檐揭穿,祭血魔君锻阳子身死收场。藏林和他的党徒却是功成圆满,坐收渔利。

这等人如今剑指奇宫,以有心算无心,就算双方实力相当,奇宫也处于极劣之势,况且对方还拥有一言不合、能任意掀桌耍泼的压倒性武力?

龙方就算为羽羊神所驱使,也未必会毁灭奇宫,说到底血甲门干的还是鸠占鹊巢、借尸还魂的勾当,毁了尸巢,便无可供寄生处。但与藏林勾结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,此人连一国都能随手抹煞,随心所欲地造王,同羽羊神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恶棍。

应风色无法忍受。曾经他以为自己能放下一切,与莫婷远走高飞,远离已无法以“应风色”的身份遂行的龙主之梦;即使没有他,龙庭山也会一直在那儿,千年不移。如今他才意识到,这个想法何其幼稚。

就像在孩子眼里,父母永远都在,能为自己遮挡一切风雨,直到发现他们其实脆弱不堪,不比自己更强大。认知并接受这样的破灭,稚子才会长成独立的个体,毋须再仰赖母亲的奶水𫗦育。

这份危机感甚至超越了他对龙方的仇恨、对魏无音的憎恶和不满,对失去身体的自怜自伤,此际正于胸臆里熊熊燃烧。就算应风色不是风云峡一脉的合法当主,不是陶夷应氏的殷切期盼,不是理当承继应无用衣钵的唯一正选,他也无法袖手旁观。这就是你我之间的根本差异,龙大方。应风色心想。

所以你不配。

“有人来了!”冒牌货叔叔打断他的沉思,一把将应风色的意识推出识海:

“别漏了蛛丝马迹,咱们要想打赢这场仗,就得善用你这个不当人的优势,赶紧的赶紧的!记得莫要飘远了啊,这会儿可没工夫摆坛招魂。”





咿呀一声门扉推开,一抹玲珑浮凸、却又结实紧致的娇小身板闪入,浑圆的两瓣翘臀裹得裙布紧绷滑亮,撑大的糸眼将棉布张得极透极薄,仿佛多用一分力便会“嚓!”一声迸开,原本漆黑的襦裙下隐约浮出雪腻的肌色,贴肉如以最轻薄、最具弹性的蛛丝织成,拧腰抬腿间,臀肌的张弛虬鼓纤毫毕现,直比赤裸还诱人,竟是简豫。

她的臀形如鲜滋饱水的、熟透了的鸭梨,股瓣肉呼呼的十分丰盈,却非是绵软如沙馅般的腻润手感,无比紧致的肌肤虽是极细极滑,却充满弹手的肌束柔韧,便是被冰无叶押着勤加锻炼的鹿希色也比不上。

在茅屋摇晃的烛焰之下,浮出滑亮黑襦的曲线清晰可辨,应风色这才注意到她连接髋骨、臀股的臀小肌和臀中肌异常发达,鼓胀偏又滑润如水的曼妙肌线一路上溯至圆凹的小腰乃至胁腋,美得兼具危险及诱惑。

身段比更窈窕修长的女子,应风色随口就能举出三五位,但简豫的胴体魅力正来自“结实”、“强壮”等与传统的审美大相径庭处,男儿不由得想起阳物滑入她湿漉漉的臀底,被小手和强有力的臀肌夹得丢盔弃甲、一泻千里的舒爽,陡一激灵地打了个冷颤,差点守不住魂灵出离的状态,赶紧收束绮想,见简豫拎进一只长得过分的黑布包袱,定睛一瞧哑然失笑,竟是连头发都被裹入黑氅的阿妍。

仔细一想,简豫这么个娇小玲珑的人儿,要带着穴道被制,甚或直接被打晕了的阿妍满山遍野地跑,似乎除了将她裹成蛹状提在手里,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。

阿妍身段出挑,两条长腿不逊于成年男子,简豫便想背她,拖地的两条腿子也够碍事的了。这件猩红衬里的乌黑大氅约莫是从无乘庵里拿的,将阿妍裹成只露出脸蛋的长蛹,脚踝双膝以衣带缠束,双臂则直接缚于体侧,再以一根带子串接这些横绑的束圈,提于全身重量分布的中心处,差不多就是市井的肉摊之上以荷叶包裹猪肉的概念,不能不夸简豫一声“聪明”。

藏林先生也被逗得嘴角微扬,点头道:“这倒是个好法子。”

简豫仿佛足不沾地,轻飘飘地进了屋,随手将阿妍扔在韩雪色身畔,娇躯落地时砰的一声,也不知是不是摔了脑壳儿,要是撞醒了阿妍固然令人担心,但没醒也颇有些不妙。

“要是把人弄醒了,可怎么办?”果然藏林先生还是说了。在应风色听来,是比有外人在场时要亲昵得多,远远称不上是责备。

简豫垂落的袖管中寒芒闪掠,一柄短剑无声滑出,霜亮的剑尖稳稳停在散开的黑氅交襟间,阿妍那雪一般腻润的修长颈侧,距离微微鼓动的颈脉仅有分许,是倘若一不小心没能停住,剑刃便即没入的程度,吓得应风色差点跌回识海。

“杀了就好。她来不及出声的。”

简豫淡淡的口气,比霜刃更令人心寒。不知为何,应风色完全不以为她是在恫吓,如果觉得有必要,少女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柄取自洛雪晴房内的短剑刺入阿妍颈中。

这一刻应风色只祈祷藏林先生明白她的儿女情思,千万别是不解风情的半截木头。其他女子常见的醋海兴波,到了简豫手里就是一剑没颈的事儿,以藏林的武功或能阻她行凶,但阻止的结果说不定更糟。

微佝的初老文士微微一笑。

“傻丫头,这女娃儿现在还不能死。她要为我嫁入平望都的帝王家,且与龙庭山的毛族宫主藕断丝连,纠缠不休,为十年、二十年后的天下武林投入变数,成为操纵家国兴亡、朝野盛衰的关键。她要死在这儿,我可就伤脑筋啦。”

简豫静静听着,微眯的凤眼依旧看不出喜怒,只差分许便要刺入阿妍雪颈的剑尖却微微颤抖。“就像我为你嫁到阜阳那死气沉沉的古老大宅里,任秋意人享用我的身体一样么?”

藏林先生微露诧异,旋即垂眸轻笑,再抬头时眸光潮润如鹿,直欲醉人。

“若教你产生了这样的误解,看来我是老啦,话都说不清了。在这世上,没人能同我的素素相提并论,素素是独一无二的,是我无从失却、无可取代的圆满,是我这孤独无用的老叟,尚能苟存于世的理由,谁也比你不上。”

铿啷一声短剑坠地,简豫飞扑到他身前,伏在膝上仰起小脸,喃喃吐出的气音如梦似幻,天真如稚儿。“夸我……再夸夸我……还要……还要……”

藏林捏着她猫儿似的尖颔,指触光瞧便觉无比宠溺,轻轻搔刮腮帮颈颔,仿佛复写着她那既滑顺又充满个性的轮廓,简豫美得眯眼,眼缝里透出潋滟波光,盈盈欲滴。

应风色想起是同一只手,揉纸也似将顾挽松的手掌捏作一团,所幸这恐怖的一幕始终没发生。

“你的剑法进步了,虽未拾掇下杜妆怜,但于激战间隔空发出剑气,在场无人能觉,杜妆怜、严人畏的修为虽在你之上,纯论境界,她二人未必能胜你;我虽叮嘱你不得出手,从结果看,是我低估了你的进境。若能维持心念一专,三五年间,杜妆怜便不是你的对手了。”

简豫偎在他的膝腿间闭目聆听,似还嫌夸得不够,唇勾微抿,似笑非笑:

“我还替你生了阿洁哩。阿洁她多漂亮啊,小小的、粉粉的,活像只奶猫……她吃奶的样子可讨人喜欢了。可我不让她吃奶,这般啜呀啜的,啜得这儿又扁又黑丑死了,你不欢喜的,对不?”轻轻抚胸,指尖在鼓胀胀的衣团上打圈,蓦地浮起蓓蕾似的一点硬凸,想也知道是什么部位,又是想到了什么而勃挺如斯,瞧得应风色倒抽凉气,偏又觉香艳旖旎,无比刺激。

他已知藏林是谁,与简豫吐露的“阜阳大宅”、“秋意人”一联系,顿时明白简豫的身份,毕竟她出身世家,其父亦非无名之辈,暗忖:“好你个藏林,拐了至交的独生女不说,还让她带着身孕另嫁豪门,平白送人一顶现成的绿帽。那秋意人据说是花丛老手,风流名声传遍天下,洞房合巹,岂能不知新妇已非完璧?看来那桩意外绝不单纯。”

阜阳三合郡的“回潮别业”秋意人乃东海名剑客,便不提父荫,此人早年在武林中也是声威赫赫,甚至是声名狼藉的——关于他仗着英俊面孔和厉害手段,勾引名门淑女一夕风流、始乱终弃,与其父兄师长等比武得胜后从容脱身的传闻,连远在龙庭山的应风色都听过几桩。

继承家业的秋意人似乎收敛许多,少在江湖流言中被人提及,直到娶得世交之女为妻,瞧着像转变性情好好做人了,却传出在妻子临盆前坠马,落了个半身不遂的下场,自此绝迹江湖。这约莫是三两年前的事,算上消息传递的时间,或许发生在更早以前也说不定,当时应风色只觉诧异,并不如何关心。

简豫就算现下也还是少女,不比阿妍大多少,却至少在三年前便已诞下那名唤阿洁的女婴,藏林给她破瓜时,简豫非但仍是幼女,这龌龊事怕还是在她家中、在其父母家人的眼皮子下发生的,不愧是宰制顾挽松等人的黑手,无论歹意手腕皆是恶人中的恶人。

藏林先生轻抚少女发顶,和声道:“你就是你,怎样我都喜欢的。况且,你不是给秋意人弄得欲死欲仙,夸他在床笫间堪称卖力,才留他一命的么?要早说了不欢喜,我立刻便去接你的。”

应风色差点连魂体都给噎着,没想到更可怕的还在后头——简豫趴在藏林先生的膝头露出馋猫儿似的淘气一笑,微皱起小巧的琼鼻,轻哼:“他现在没用啦,但这个毛族不错,我想留着他试试。”

“今儿不行。”藏林没伸手捏爆韩雪色的狗头,仿佛不当回事,笑道:“龙方飓色须尽快带他回龙庭山,好不容易大鱼兜网里了,事不宜迟,得赶紧收网。”

简豫支起身子,见角落里脑壳枵空的僧人尸体,微蹙柳眉。“你说这‘血解留神’甚耗真力,何必替龙方取?他的死活,与我们有什么干系?”

“我只是想看看,他能走到多远。”

藏林道:“顾挽松对他十分器重,想培养作血甲之传,那是将来要杀他,或被他亲手杀死之人,我原本只想看场好戏而已。岂料奇宫金、青二鳞绶的长老,已被他杀完一轮,这可是连‘通天壁惨变’都没能达成的伟业;若得裨助,不定阳山四百年的传承,便要断绝在这一代,如同龙王应䶮身死业消,一切重头再来——这不是很有趣么?”

简豫的表情似乎并不觉有趣,应风色却已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——倘若他有身体的话。

藏林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,悠然道:“‘血解留神’不是好东西,世间没有凭空而得、毋须付出代价的功力。儒门的前贤之所以禁了这部武典,而非倚之纵横天下,扫平称王称霸的一切障碍,盖因肉丹虽能延命益功,却有破坏智性,使之益发暴戾的弱点,姑且当是被汲取生元的怨灵,在服丹者体内作祟罢。

“顾挽松让邵咸尊在龙方脐内所埋的火元之精,给了我灵感:若最终秘穹的试验无法在他身上获得效果,‘血解留神’或许是模拟出刀尸威能的另一条途径。下回奉玄教再祭出神军这项法宝,便无其余的五峰三才在手,我也有应对的棋子,毋须处处斟酌进退,为人所掣肘。”

应风色原本认定他是诱拐幼女以为玩物,不料简豫涉入如此之深,连神军、刀尸、奉玄教等亦都知晓,看来藏林与她的羁绊十分复杂,不能纯以拐子和受害者的关系视之。

“肉丹能几服,多服有什么害处,得靠龙方为我们揭明。我料他那夺权大计的最后一步,亦须以韩雪色作为引子,便让他带人回龙庭山罢。这位韩宫主龙非池中物,我对他亦有期待,若能反戈击倒龙方飓色,我便看好他成为龙庭山之主,日后或能称霸江湖,乃至逐鹿天下,亦未可知也。”藏林笑道:

“待他显露出这等资质,再让你尝尝王者的滋味不迟,肯定好过秋家小子那顽愚劣物。”

简豫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心思,眯起凤片糕儿似的狐仙媚眼,睇向韩雪色身侧。

“那她呢,也让去龙庭山么?”

“不,你送她到阳雪县的仰秣村,那是魏无音的直领,把她交给魏无音。”藏林先生道:“沿途你陪她说话,一点一点加深印象,就说今夜龙方奔袭东溪,是为韩雪色而来,不料情报错误,误中韩雪色在无乘庵的朋友。

“韩雪色本可乘乱遁走,却为营救朋友,被龙方抓回山上,不知是死是活。如此,魏无音便有非出席长老合议不可的理由,不能再自扫庭雪,不理山上之事。”

简豫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。“像说睡前故事那样,就行了罢?”藏林点了点头:“就像那样。你把她交给魏无音,便离开仰秣,到这里与我会合,我们要旅行去远一点的地方。”以指尖沾了茶水,在桌顶写了几字。

字迹随风佚失,应风色也不忙确认,让冒牌货叔叔往知觉片段中搜寻,便知他写的是什么。简豫一怔,忽然瞪大眼睛,掩口道:“我们……一起去么?”雪靥涨红,泪水瞬间盈满眼眶。

“我以为……你又要丢下我了……”

“我得到奉玄教的圣物了。揭露圣源的意旨,就剩下这最后一程路。”藏林含笑伸手,为她抹去泪水。“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。你怕不怕?”

简豫没有回答,似乎仍深深沉浸在幸福之中,睁着动人泪眼仰望他,整个人轻飘飘的似欲飞起,全没听进他说了什么。

应风色这才明白:少女并非天生淡漠,她的情感尽管扭曲,甚至是畸零的,却比什么都要专注纯粹,一如她的剑。

藏林不知使什么肮脏手段调教,非但以少女为禁脔,更彻底毒化了她,令其所思所想、举止言行皆背离世俗常道。“简豫”的化名像是恶意的玩笑,事实上她在做着各种可怕的事——杀人、乱伦、行淫取乐——时全无犹豫,没有半点负疚怜悯之类,跟“良知”沾得上边的东西;某种意义上来说,她是比顾挽松更浑然天成的恶人,恶得澄澈通透,完美无瑕。

“把阿妍交给魏无音,东海这厢就没我们的事了,之后再来看结果就好。”藏林抚摩少女的发顶,低柔的口吻爱怜横溢,蕴有催眠般的奇异魔力,微扩的目焦散于虚空,仿佛与闻者同醉。“这往北方的最后一程路,说不定你是要替我死的。你怕不怕?”

“不怕。”简豫笑了,也不知有没听清,满脸的幸福洋溢。





应风色遁回识海时面色阴沉,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呕出。除非冒牌货叔叔有意弄他,譬如那杯能烫熟舌尖的茗茶,否则在自己的识海内不应有丝毫不适。人绝不会在梦中弄痛自己。

他有股想向顾挽松致歉的冲动。

羽羊神毫无疑问是个恶棍,全无愧疚地玩弄着所有人的人生:把有为有守的谨慎官僚马长声,变成杀妻采补、唯利是图的恶魔,让梁燕贞做出将柳家姊妹送入降界的极恶决定,一步步设计高傲的奇宫弟子堕落成奸淫烧杀的土匪……但他没有玩弄,至少应风色没能看到他玩弄一段如此纯粹的孺慕之情。

藏林不只毁了简豫的人生,毁了她的家和宝爱她的家人,亵渎、践踏少女单纯的情思,现在还想利用她为自己挡死——至少听上去是这样。

魂灵态的种种便利中,遗憾地并不包括分辨真实与谎言的能力,但综合藏林从顾挽松手中取得圣物一事,应风色判断“东海这厢没我们的事了”云云或许为真。

不管龙方飓色的大计为何,对藏林他就是个不太重要的试验品罢了,连试验的结果都只须事后再看,没有亦步亦趋的必要;毁灭奇宫四百年基业于他也就是这样了,甚至不具备亲睹隳坏过程的价值。

(怎能……怎能教你们如愿以偿!)

“龙方要怎么夺权我还没有头绪,但按藏林的说法,他已经除掉相当数量的青鳞绶和部分的金鳞绶长老。”应风色双手抱胸,沉声道:“那个计划再荒谬他都会动手。志得意满,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。”

“除非藏林说谎。”冒牌货叔叔摊手。

识海内的应无用就是他,两人共享同样的信息,没有唱反调的必要。应风色明白这是意识的自我反诘,用以核实思路有无漏洞。

“这个可能性也有,但我已大致明白龙方的手段。我能想到的他也能。”应风色分析:“让莫殊色顶替韩雪色,固然与韩阀使者有了默契,但非长久之计。这段时间里,知止观必派各脉人马下山寻找;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只教青鳞绶去,由他们率领干练的弟子跋山涉水,无头苍蝇似的到处瞎找。”

剩下的部分就很简单了。

开枝散叶的外姓弟子既有家中人脉,对山下的世界也更熟悉,必然是搜索队的骨干。但这帮人中有本事的,早被龙方、运古色等一一渗透吸收,领队的青鳞绶长老作梦也想不到,平日里顺从听话的弟子们会冷不防地围杀上来,对自己下毒手,说不定有人便是死于睡梦中。

复制这个模式,各脉搜索队遂成一支支高效的送葬队伍,自长老身上盘剥的秘笈、丹药、珍宝等即是现成的奖励。反正千里间关舟车劳顿,十天半个月内无有消息传回龙庭山,颟顸日久的长老合议也不觉奇怪,一径让各脉加派人手下山,更利于九渊使者的行动。

应风色早觉得袭击无乘庵的奇宫弟子,数量多得甚不寻常,从龙庭山到东溪镇光水路就要几天的光景,今晚的九渊使哪怕只有一半来自奇宫,这股动员的态势绝不能逃过知止观的眼睛,遑论如此巨量的折损,谁能回山交待?

若有搜索行动加以掩护,一切就说得通了。

藏林提到的“收网”也是根源于这个道理。龙方找到韩雪色,回山自是大功一件,长老合议下令召回搜救队,当中少则数日,多或能有十天左右的缓冲,龙方将利用这段空档发难,赶在知止观察觉有异之前,控制住山上中枢。

龙方一侧有多少兵力难以估计,但以飞雨峰大长老“匣剑天魔”独无年为例,就算十几二十名弟子蜂拥而上,一次近身也就四五人,独无年怕是一招内就能轻易摆平,如此二十人不过就四招,靠数量除非异常悬殊,否则怎么想都不是条路。

当然,山上如“匣剑天魔”这般修为的长老,便在紫鳞绶内不过就三五位,白鳞绶就算倍数于此,战力也不是乘上去就作准数。龙方必以“用最少的牺牲控制最关键的人”为目标,故藏林先生才欲借阿妍之口,赚魏无音上山,替龙方的大计省点事——

应风色灵机一动。“我有个法子,不知你能不能办到?”简短口述一遍,也顺便替自己整理下思路。

应无用沉吟起来。“倒不是不能,效果如何却不好说。此法虽与内力无关,但通不通诀窍肯定有影响。若是鹿希色那丫头——”

“别说这些没用的!”应风色不欲让女郎的身影扰乱心绪,随手一挥,咬牙狠笑:“干不干一句话。能成,咱们就是拿棋盘上最没用的卒子,狠狠将了他一军!有什么比这更解气的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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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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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廿九折





惟求匣剑

愧负山荆




而厉害的手段,从来就没有容易的。

应风色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,但意识自朦胧间浮露,首先冲撞五感的,是胸口难言的烦闷郁结隐隐作痛;夜凉、烛烟,还有周身不知何来的刺痒,或出自蚊蚤叮咬,或是夯土上的草秆尘砾所致,更有可能是某处皮肉伤正在愈合,发炎化脓也会产生类似的感觉。

这是现实世界,不会错的。人不会在梦中弄痛自己。

他的眼皮滚烫,痛感由百骸延至颅内深处,仿佛浑身的血筋经络被人一揪一提般,直欲脱体抽出。这种无法形容却又无处不在的强烈不适他非常熟悉,是神魂受到身躯的强制排斥,即将“物归原主”的征兆。

(不要现在……该死的……为什么是现在!)

他理应能控制与韩雪色之魂交接的时间点,或因激烈的战斗超用了裕度,再加上心脉受创之故,这副毛族的身体正呼喊着与生俱来的另一部分,不肯妥协,恣意以痛苦为鞭,试图驱赶入侵者——或将其毁灭也是一样的。

应风色无法遁入识海,而冒牌货叔叔完全沉默,看来适才一顿操作果如其言,几乎耗去识海内所有的运算能力;韩雪色的魂魄之所以突然苏醒,甚或与此有关。

知觉连结骤断,应风色如被拖入深海,向下无尽沉沦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感觉韩雪色与自己擦肩而过,迅速被提往悬于头顶的那点光亮。

“长老!这是怎么回……”

——别慌,我们要回龙庭山了。

“龙、龙庭……我不要!我不要!”

——听好!龙方不会对你怎样的。

我不……我不要再回那个鬼地方!

听我说!不是你,是我们!我不会让你——

长老……别扔下我一个人……求求你了……

我不会扔下你的。听好了——





韩雪色微微一颤,硬生生将一声呜咽咬在犬牙间,兀自闭目如故,祈祷没人发现他曾动了动。这不是他习惯了的那种“身魂嵌合”的不适,更近于在山上被围着拳打脚踢一阵后的感觉,顶多再严重个两三倍而已。

他知道自己很没用,但忍痛是他起码能做到的。

放轻呼吸,耐心等待感官接收的讯息漫过痛楚,果然震得头颅似欲炸裂的嗡嗡低响转成人语。“……顾挽松交给你了。能从他口里拷掠出的,全都归你,未必要向我通报。运用得法,这厮可说是一座包罗万象的活宝库。”是他不认得的声音,毫无特征,和煦的语调听得人昏昏欲睡。

“我能杀他么?”龙方那冷酷至极的声音,差点令他打起哆嗦来。

“相信我,你舍不得的。”陌生人笑起来。“在我镇上居所后院,有座小小的方形木构,其下埋了具女尸。你以上等金丝楠棺贮装,榇以香花药料,悄悄运回龙庭山,待我放出那头禁锢于葬玄山‘天地墀’的怪物,此物或能助你驯服之。”其后压低声音的部分,韩雪色便听不清了。间或亦传来奇异的擦刮声,片刻他才会过意来:“是以指尖沾水,在桌上写字罢?”

对方意识到他醒来了——未及惊恐,忽听一旁有人哀唤道:“先……先生!求您……给我个痛快……求求您了……”声音嘶哑喑弱,惟其中透出的深深恐惧,听得人寒毛直竖,几欲一把跳起掩耳走避。

陌生人笑道:“挽松,你不是想与吕圻三分个高下么?现下是最好的机会。他只撑了两天,你可是大大地占便宜,莫输给了他啊。”那人惨叫起来,似是奋力挣扎之类,尖亢的叫声刺入韩雪色的耳鼓内,眼前一黑,再苏醒时已然置身舟中,狭小阴湿的蓬舱内一前一后坐着两名横剑膝上的飞雨峰弟子,韩雪色只觉眼熟却喊不出名字,并非是过去经常跟着龙方教训自己的那几张面孔。

他们没捆缚他的手脚,韩雪色低声下气地讨水喝,也能得到冷漠但尚称周全的应对,没将水瓢劈头夹脸地往他身上招呼,或随手泼在甲板上叫他舔干净之类,登岸吃饭解手也全无刁难。

在水道上的两日间,他只见过龙方一次,头几眼几乎没认出他来,那张棱角分明、眼神凌厉,甚至可以说是粗犷英飒的脸,和记忆中白白胖胖富贵员外也似的龙大方直若两人,但确实就是他。韩雪色终于明白那时听他说话的声音,那股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了。

龙方不仅是身形体态、五官轮廓与过去大不相同,改变最多的,是他的心。

平素与人为善,人缘极佳的龙大方,过去只有在满山遍野找他的时候会露出獠牙,韩雪色认为那是他发泄压力的方法。但现在这个龙方飓色,丝毫不介意让他人知道他牙尖爪利,随时能露爪一击,端看对方是不是自讨死耳。

那在屋里惨叫的人韩雪色不曾再遇,也没见到陌生人说的金丝楠棺和女尸,但一行到底有几人几艘船他就没搞清楚过,想是龙方刻意掩人耳目,连停船用膳的时间都是错开的。

直到龙庭山为止,沿途无人来向他问过话,就算他试图攀谈,看守他的那两人要不置之不理,要不便以凶恶的眼神让他闭嘴,一如长老的预料。

“听好了,”应风色对他说:“你知道得越少,便越是安全。我料龙方不会来问你如何离开的奇宫,迄今都在哪儿干了什么。万一真有人问起,你就说忘了,醒来已身在老樗林的医庐内,救你的是位姓莫的大夫。

“她说半夜有人叩门,起身见你被扔在门外,好心收留你。你什么事都忘了,大夫说是伤了脑袋,月来才慢慢想起从前,然而也是远多近少,越久的事反而记得越清晰。”

在魂魄易位的一瞬间进行交流,感觉十分奇妙,甚至与此前在识海中的情况完全不同,既没有声音画面,也不晓得算不算是知觉,就是“知道了”——长老传了他两套心诀,像是“啪!”一声印在他脑海里也似,韩雪色醒过来之后就会了,熟得毋须透过思路,身体自己便能动起来,仿佛已习练过无数次,只有他的感觉是陌生的;若非他已接受了“一体双魂”这件事,韩雪色绝对会以为自己已然发疯。

这两套心诀,一套是醒着的时候练,锻炼名为“血髓之气”的异种真气,应风色叮嘱他多多益善,事关性命,不可偷懒怠惰。另一套则是睡着之后练的。

“我能控制你的身体,乃至寄居于此,靠的就是这套《冰心诀》。”应风色告诉他:“我不会向你道歉,跟你说‘不好意思夺了你的舍’之类的话,要有下次,为了活命我还是会这样做。但我学到了一个教训:身体终归是你的,我只是借住而已,托庇于人还想占尽好处,天都容不得我。

“如今说这些可能已经迟了,然而接下来的事,我一个人办不到。我需要你变得更强,我们一起想办法活下去。这次我绝对不会扔下你。”

其实韩雪色并没有笨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。长老——应风色在传授他奇宫武学时,必在其中埋藏了利于《夺舍大法》施展后、反客为主的手段,至于把他的意识囚入虚空中,鸠占鹊巢般地恣意使用他的身体,决计不是为了什么光明无私的理由。他甚至知道他和莫大夫的关系。

只是韩雪色尽量不去想这些。他早已习惯卑微地活着,只要对人生不抱企望,再怎么难受的事都伤害不了你。

但这回,他觉得应风色是真心的,他的灵魂印迹里没有过往那种的傲慢自大洋洋得意,总是俯视着韩雪色,还一厢情愿以为他并不知道。

除了敞开心胸不同以往,应风色总是料事如神这点,也令韩雪色由衷佩服。他要是龙大方,便不来拳打脚踢泄忿,肯定也要问清自己是如何离开龙庭山的,奇宫之人最引以为傲的护山大阵,岂能被区区毛族贱种破解?不狠狠拷掠出个结果来,简直没天理了。

偏就是谁也没来搭理他,当他如空气一般。

沿途似有越来越多的奇宫弟子加入,到上山那会儿,一行足足有十余人,算上不知派往何处押运那人和棺木的人手,怕没有双十之数。韩雪色径被带回飞雨峰,给换了座连远眺都不曾望见过的独院,不仅前后院门有人把守,连院里都有弟子轮戍,完全是软禁的规格,唯恐他又插翅飞去,不知所之。

此外,还给派了位打点起居生活的老妪,过往奇宫各脉倒也不曾克扣其饮食,故意让他吃不饱饭,或摆布些不宜入口的玩意恶心人,吃的方面和寻常弟子无异,毕竟人是铁饭是钢,在这种地方熬坏了身子,万一朝廷或韩阀突然来瞧,一时三刻也补不上,没的自找麻烦。

但穿就没这么好过了。

韩雪色能看的衣衫,全是西山使节带来的礼物,小孩子长得快,年头合身的衣裤,年中便未必能挤进,故韩雪色一年到头,大半时间里衣裳都不合身。有些长老性情宽和,会给他做套新衣,或拾些弟子们的旧衣给他,也有视若无睹、随他穿得像叫化的,但看轮到何脉看管,决定这一年当中韩雪色的服仪模样。

飞雨峰算是介于两者之间,管事长老会替他订做两套衣裤靴鞋,最好的留着过年或会见使节时穿,另一套则是长老召见——自是大长老“匣剑天魔”独无年——时穿;平时就穿飞雨峰弟子演武洒扫所著的武服,但韩雪色人高马大,接收的旧衣少有合身的,裤腿袖管短个半截乃寻常事。

这回独院内的衣柜全是满的,从里衣、武服到外出服装琳琅满目,虽然用色沉着并不花俏,但料子全是结实耐穿的上等货,虽未如量身订做般合衬,衣长、肩宽倒也都合穿,大出韩雪色的意料。

回山翌日,他还在床上休息,飞雨峰的三位金鳞绶长老便来探望,细细问过韩雪色数月所历,无分钜微。

其中“书魔”帝无眼虽居三辅之末,号称过目、过耳者涓滴不忘,以惊人的记忆力傲视奇宫,仍着弟子一一录下,让韩雪色确认无误后画押,可见慎重。韩雪色心知这便是调审了,依应风色的吩咐仔细回答,离山的来龙去脉一概不知,但对于东溪镇的生活则说得十分琐碎,直到被长老打断才闭口。

这一回合结束,飞雨峰三辅没怎么刁难,轮流替他把脉验伤,嘱他好生歇息便即离开,不旋踵又来了新客。两者相隔不到半个时辰,却是飞雨峰自独无年以下地位最高,实际职掌一脉的单、伏二位白鳞绶,一扮黑脸一扮白脸,连胁带哄与他再捋一遍,自是消化了那份画押的口供,来核实辨异,突破心防的。

韩雪色对应风色的佩服,简直达到全新的高度,至此全按应风色的沙盘推演,何时、谁来、做甚,无不准确命直中,倒像是应风色在背后指使一样。飞雨峰从韩雪色的嘴里撬不出更多蹊跷,不能再拦着不让他见人,晌午过后各脉代表或独来或联袂,赶在长老合议前都来探了一遍;夏阳渊毫不意外地替他的心识伤损背书,直是睁眼说瞎话,本想以此把人带回去,但也毫不意外地被飞雨峰拒绝,场面弄得有些僵。

看来山上诸脉共识已成,失踪多时的夏阳渊长老燕无楼便不是劫人的主谋,也和此事脱不了干系。韩雪色是在驿馆中遭到劫持的,而非护山大阵有什么缺损;能趁这当口策划犯行、安排妥适者,唯有主持接待使节的燕无楼。

一并失踪的冷月四刀、玉霄派鹿胡二姝等,都是他的人脉,起初大清河派还理直气壮来讨交代,一拖数月悄无声息,渐有奇宫韩宫主失踪的流言传出,越看越像这帮人结伙犯案、事后亡命天涯的架势,登时气短,怕被奇宫倒打一耙,月来安分许多。

夏阳渊自是不肯认,最早派人下山寻访,此际韩雪色归来,只盼他细说分明,还燕无楼、夏阳渊清白,可惜事与愿违。

就在这种各怀心思、各自见疑,各守门庭各按疮疤的气氛下,倏忽又过三日。以往应风色交还身体,让韩雪色自由活动的极限差不多就是三天,心想着又将重入深眠,装了几天病老老实实在榻上练功的毛族小伙子也坐不住了,下床在院里胡乱蹓跶,活络活络筋骨。

咿呀一声院门推开,一人立于槛外,前廊角落拄剑发呆的弟子如遭雷殛一跃而起,差点惊掉佩剑,单膝跪地尚未开口,来人却挥挥手,压眼的如焰浓眉微蹙,一瞥瞠目结舌的韩雪色,沉声道:“你出来。你等在此等候,毋须跟随,仍按轮值交班。”棱角分明的紫膛国字脸不怒自威,末几句却是对守卫弟子吩咐,说完掉头缓步,径下檐阶。

不惟韩雪色想不到,便在应风色的事前推演中,也没料到独无年会亲自来此。对奇宫来说,韩雪色是一旦握在手中,便再不重要的棋子,如同象棋里的“将”、“帅”,虽是开阵立局之本,但文不能守土,武不能开疆,实无一用,没有让独无年登门探望的价值,要也是召他到大长老隐居的“负荆居”晋见才是。

如今的飞雨峰,大概是阳山九脉中最没有派系问题的,自独无年以下,二执三辅五大长老俱是才智之士,当中也没有像燕无楼这种亟欲揽权的野心份子,他们做成的审调书状,不至于让独无年来亲自核查,益发显出此举的不寻常。

韩雪色战战兢兢跟上,独无年比他还高,背肌壮硕,即使隔着层层衣布,仍能清楚看出肌束起伏的线条。他注意到长老垂落的右袖底,隐约露出只栩栩如生的铁掌,指节似有缝隙,不只形似人手,或有机簧可供活动。

“我这条铁臂,刻意铸成与人之臂膀的分量相若,你知是为何?”独无年头也不回,突然开口问。

韩雪色唯恐轻率回答触怒了他,嚅嗫道:“大长老,我……我想事情比较慢,能……能不能想清楚了再回答?”独无年“嗯”了一声,便无余话。

小院附近的建筑都是差不多的格局分布,韩雪色瞧着十分眼生。他这些年住在飞雨峰的时日最久,居然不知有这样的地方,见前头有条铁索悬桥,桥身伸进云雾里,其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见,蓦地一头苍鹰扑簌着拍翅而出,没入对岸的浓雾,余音久久不绝,可见崖深。

韩雪色突然明白,这是什么地方了。

请罪岩负荆居,飞雨峰的权力中枢,或说是整个奇宫的最核心也不为过。

通天壁惨变后,独无年便隐居于铁索桥对面的绝崖,起初是养伤,后来则是闭关。在他淡出长老合议,教燕无楼乘虚掌握了知止观的权力核心为止,至少有六七年的光景,本山政令均由此而出,日日由大长老的亲信弟子捧过桥来,维系这个有着古老荣光的门派运作。

但独无年并未过桥,一径沿着悬崖边上,朝雾中走去。

韩雪色亦步亦趋,好不容易眺见前头似有一大片松林,本以为大长老要走入林中,谁知眼前的魁悟身影一晃,突然间消失不见,同时迸出清脆的铿啷轻响。韩雪色不敢再往前冒进,循声低头,见脚下的云雾里,一人攀着铁索蹬下,却不是独无年是谁?

“……跟上。”他只说一句,随即没入云中。

韩雪色硬着头皮攀索,他身手虽然矫健,但“不见底”这点大大加深了心理负担;数不清往下弹蹬了几回,渐渐抬头低头只见得灰濛一片,几次欲唤长老又开不了口,正要再往下时,横里一条手臂将他挟小鸡似的拽过去,扔上一处布满藤蔓的平台。

独无年的身影穿雾俯近,比了个“噤声”的手势,韩雪色赶紧闭嘴起身。要是跟丢了大长老,定将死于此间——毛族青年是这么想的。

这处平台应是一块突出的峭岩之类,约莫两丈见方,尽头连着一条从绝壁上硬凿出来的石间栈道。那石栈形似长长的蛇笼壁龛,深不过五六尺,约一人多高,虽沿壁钉着粗大铁索,然而索上锈迹斑斑,有几处甚至快烂穿了,不知已几百年无人用过,还不如贴着岩壁走安心些。

韩雪色没学过轻功,只能学着壁虎贴壁移动,对面的峭壁越走越近,终于两崖合一,头顶仅余一线天,峭壁石栈成了峡谷甬道;走着走着连天也不见,甬道又了地道,最终止步于一扇巨大的石门前。

之所以说“石门”,不惟一丈高、两丈宽的石面削平,一看便知是出自人手,中央更嵌了枚直径约四尺的龙口浮雕,通体泛着黝深钢色,拂去尘灰青苔后不见半点锈渍,以韩雪色贫脊的常识,亦知镔铁暴露于外,断不能这般镗亮如新,瞧瞧石栈上钉的铁索都烂成什么样了。

多看几眼,发现那不是什么浮雕,应是层层叠合嵌咬的机簧,盖因部件质朴厚重,难与精巧的施力结构联想在一块,至于龙首的形象,不过是机簧间的线条削切叠盖所致的错觉而已。韩雪色虽在处处古迹的奇宫长大,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东西,既是古老又远超现实。

独无年将手伸进“龙嘴”里,握住什么运劲一转,石门轰隆隆震动起来,缝隙迸出粉灰,待韩雪色掩口挥散,赫见石壁滑入山体间,嵌合之精准犹如纸门,露出个黑漆漆的洞穴来。

毛族青年诧异得合不拢嘴,洞穴中忽亮起两排长明灯,一路蜿蜒而下,与先前的石门异锁一样,根本想不通是什么原理。

独无年大步而入,连回头喊他都省了。不知为何,同样是抬腿迈步,韩雪色光从背影就能察觉走入地宫后,独无年整个人突然肃穆起来,仿佛此地无比神圣,不容丝毫亵渎。

阴凉的地底隧道全无潮湿之感,附近显无水脉,韩雪色忍痛把“石壁由水力推动”的选项划掉。行走的时间不长,或因迂回之故,总让人觉得越走越深,似无尽时,直到通道一转,眼前豁然开朗,却是一座巨大的地底圆宫。

地道出口处位于圆宫的最外围,同时地势也最高,此后次第向内,如阶梯般层层递降;中心的广场超过十丈见方,场中及各级梯段皆遍铺大片青砖,当中没有一根向上撑持的柱子,圆宫的穹顶离底部亦有数丈之高,无法想像要如何在山腹中凿出这样一个空间来,堪称鬼斧神工。

独无年领着他走下广场,韩雪色瞠目结舌地环视着,在原地绕了一圈又一圈,除了震惊,更多的却是感动。他无法具体说出是因何而感动,然而感动之情却久久难以平复,以致又稍晚片刻,才发现圆宫内的违和之处。

能以“伟大”径呼的神妙建筑内,没有雕刻和绘画,没有一丁半点以装饰为目的的设置,理应枯燥单调的偌大空间,却因此产生了某种神圣和壮阔之感,也更加深了它“不属现世”的那种出离意味。

“这里就是知止观,我阳山九脉的至圣之地,奇宫四百年的基业所系。”独无年看着他,缓缓道:“明面上的那座知止观,就在我们的头顶上。来过这儿你就明白,何以我们对那间俗庙,如此不屑一顾。

“四百年来,山上长老都是用阵法来此。我带你走的,是当初在埋入术法阵图之前,供建造者出入之用,一旦闭起,将无法从内部开启。从龙王应䶮身死,阳山再生九脉之后,就不曾再使用过。”

这么说来,知止观在九祖重建阳山前……不,甚至是在龙王应䶮之前,就已存在,历史远超过阳山九脉的四百年。韩雪色诧异之际,又听独无年道:

“在通天壁,你该是看过术法通道的。运用此法须修习《夺舍大法》至一定火候,对本山术法亦有涉猎,故你从未到过此间。或许我该早点带你来。”

韩雪色想起当年人面蛛被十七爷消灭,大事底定后,明面上那个知止观的墙壁忽现华光阵图,众多人影一一步出的情景,恍然大悟:“原来那就是奇宫的阵法通道!”

独无年望着他,即使略显萧索,那双锋锐的眸子仍令青年难以招架。“人在这里,你有什么感觉?”

韩雪色半躲避半观望似的挪开视线,环视圆宫,纷乱的心思倏然平静,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。“很大。人站在这里,感觉……很渺小。我一直以为,该有个宝座之类在最高处。宫主……要坐在哪里?”喃喃回头,才发现独无年焰眉蹙起,虽仅一瞬,韩雪色似在他眼底看见了惊诧,或还有一丝迷惘,然而并无不悦。

“没有宝座。发话的人……或说领导之人须站在这里,这令人感觉自己格外渺小。在环阶上说话的每个人,都比直面时更具威胁,再蠢的话乍听都像有点道理,所以奇宫之主不好当。我只见过一个人,能在此从容谈笑,仿佛生来如此。”

独无年严峻的容色和缓许多,取而代之的,是难以形容的疲惫和自嘲。

他举起铁臂,露出很难说是不是笑容的复杂神情,其中只有的苦涩是毫无疑问的。

“我失去的这只手,迄今仍经常疼痛,像是我才刚把它扯下来,兀自朝地上滴血似的,提醒我当年铸成的大错。”独无年喃喃道:“我不欢迎你,韩雪色,但你是我们的承诺,我鳞族一言九鼎,绝不会出尔反尔。我没法把你送走,正如你无法逃离龙庭山,我们都被困在承诺里,然而承诺就是承诺。

“我应该更早把你带来这里的,但光是该不该传你奇宫的武学,诸脉就吵了十年,没学夺舍大法和本山阵图的毛族根本进不了知止观——我相信这正是部分人坚持争执、无意做成共识的目的之一。”说着冷哼了一声,韩雪色却有点想笑。

独无年对他来说,早些年是恶梦的一部分,后来又变成奇宫权力的象征、人人口中的“大长老”,直到此刻,韩雪色才觉他是个活生生的人,有喜怒哀乐,也有自己的伤痛和隐忍。想像一群高傲的鳞族在圆宫掐嘴架也挺乐,那种斗不出结果又不能不斗的无能无奈,肯定是他们死都不肯承认的罢?

“我头一回带异色来此,他说了和你一样的话。”独无年萧索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。韩雪色吓了一大跳。

纳兰异色是独无年的大弟子,他在通天壁惨变壮烈牺牲的情景,韩雪色至今犹记。这位在众弟子口中越回忆越完美的大师兄,据说在负荆居却是禁语,独无年再不曾吐出过这个名字,也无人能在他面前提起。

没想到会自独无年处,听到纳兰异色的事。

“在那之前,我没想过用‘渺小’二字形容站在这里的感觉,然而又没有其他的字眼,能如此精确地描述,在这儿面对众人的那种孤寂和无力。我见过试图展示力量的人,最终显露的只有颟顸和恐惧;他们越渴望龙主的宝座,权力和人望便离他们越远。

“但异色不同,他跟应……他跟某人很像,他们不在乎权力,反而能看清事情的本质;因为无欲无求,所以无所畏惧。他本该成为比我更好的本山栋梁,却因我的愚昧而害死了他。

“我若能更早认清‘渺小’这件事就好了。那日在逞能之前,当知有更好的选择。”独无年抬起头来,平静地对他说:“我不知你还会不会逃,可我不逃了。明儿起,你每日寅时来此,我传你本山武学术法,直到你能用术法通道入观;三日一歇,风雨无阻。

“至于如何离开住处不被发现,如何缒铁索行石栈而不失足,就当是给你的考验。连这点能耐也无,早点摔死便了。”

韩雪色愣了一愣,这才会过意来。

若是在往昔,他肯定会欢喜不置,扑通一声跪地磕头,大表感激之情。但此际情况有变,他不练奇宫武学也不如何,要少练了血髓之气,心脉里的那道剑气破体而出,那是一翻两瞪眼,妥妥的死局;一时间既说不清又没胆子推辞,抓着脑袋讷讷道:

“这个……多谢大长老……可我那个……天生比较笨……”

独无年冷笑不语,袍袖圈转,隔空一摁,韩雪色的身子失衡坐倒,被他足尖几下,踢成了五心朝天的趺坐姿势。独无年伸出左掌,按他天灵,哼道:“但在练功前,得先祓了你体内的异种真气。哪个敢对奇宫之主妄动手脚,少时你也得仔细交待!”





第百三十折





明敕付尔

视我如生




到头来,独无年的传功大计终究没能顺利展开。

二宰三辅呈上的两份调审书状——有画押的那份是经韩雪色确认过的,另一份则是由伏、单两位白鳞绶做成的结论,连三辅都没能过眼——对毛族青年身上的异状有着截然不同的见解。

“冥魔”伏无光和“羽魔”单无邪均是白鳞绶中的佼佼者,虽才届不惑,却拥有极为深厚的内功修为,便不说燕无楼这种乘势僭位的伪紫绶,算上各脉中与独无年同辈的紫绶级大长老,二人仍能排入当今奇宫十大高手之林。

而三辅中的“鹰魔”无祁贺若,号称是具有白鳞绶顶尖实力的金鳞绶首席,轻功被誉为九脉第一,加上居首的“匣剑天魔”独无年,飞雨峰在本山十大榜上占了四位,多年来稳压各脉,实非幸致。

三辅中有两位认定韩雪色有伤,“卷魔”帝无眼则怀疑他练有别派内功,却无法判断是什么来路。

依伏、单二人的见解,韩雪色的心脉受损应无疑义,该是遭人以重手法所伤,所幸毛族的体质堪比牲口,这才扛住了没死。其后有人借疗伤为名,在他体内灌入数道真气,有的锋锐如剑,有的则缠裹如绵,更多是迟滞隐晦,难以悉辨。

这些异气缠作一处,置之不理,不定何时忽然失衡,就这么将经脉扯得四分五裂,轻者沦为废人,重者爆体惨亡,下手之人的用心可谓歹毒。

这三天里,脚程最快的无祁贺若已至东溪镇,调查涉有重嫌的莫姓大夫,鹰书回报医庐已毁,人也不知去向,但她在当地行医多时,瞧着不像武林人模样,亦无与奇宫为敌的理由。倒是镇外尼庵似有一场江湖仇杀,有人当夜见韩雪色于村中驰马,指不定是涉入此事,因而受害。

独无年综合多方的线报与分析,带韩雪色缒崖攀岩,不是想让他看看知止观那么简单,若毛族青年沿途显露出一丁半点武功,怕在石门前就会受到大长老的严酷审问,也别想有后头的温情交流了。

所幸在独无年看来,韩雪色全靠过人的筋骨肌力过关,显露的是绝佳的身体素质,蛮干的狠劲也挺对他胃口。虽然青年心脉有损,气力稍有不继,但“壮健如牲口”之语毫不掺水,就算过了修习内功最好的时期,专练外门未必不能成材。

况奇宫《夺舍大法》有移转所知的异能,纵使应无用带走了四百年累积的真龙之传,难道就不能从他们这些无字辈的手里,为本山再铸新龙么?四百年后,奇宫的弟子们读到这段,岂非头皮发麻,豪气冲天!

独无年感觉衰朽的心脏又重新鼓动了起来,炽烈一如少年时。

那是仍有应无用、旷无象、褚无明和岁无多的年代。那时他从未想过未来会是如此灰暗、如此苦涩,充满悔恨无力,茫然四顾,最后只剩下自己。

独无年啊独无年,这名字是何等的讽刺!英杰无年,独留我在,是该悲叹他们死得太早,还是活下来的我竟如此颟顸无能?

知止观内气场绝佳,据说在此闭关,于内功大有助益,这也是他带韩雪色来的原因之一。但按住青年的天灵盖一运劲,才知无光他们说的还算保留了,韩雪色脉中杂气纠结,没给活活郁死,真得感谢毛族强韧的生命力,换作旁人莫说是缒索攀岩,连床都下不了。

如伏、单所言,杂气本质暧昧不明,难以廓清,独无年坐于青年身后,单掌抵背,足与这团杂气对抗了大半个时辰,却不觉削减了多少,只折腾得韩雪色唇面煞白,汗透重衫,独无年一撤掌他便软倒,幸而独无年眼明手快一把攫住,要不撞实了,怕能把半顶脑壳儿留在圆宫的地面作装饰。

独无年生性执拗,就地盘膝调复后,又抓起半死不活的韩雪色继续催谷,与他体内的杂气厮杀起来;过得大半个时辰,韩雪色连粗息都吐之不出,瘫在地上一动不动。大长老调匀气息,正欲再战,才发现以毛族的牲口体质,这两轮下来也是出气多进气少,再弄下去,治好之前肯定先把人弄死,傻子都看得出不是条路。

初老的紫膛汉子铁青着脸将他扶起,三度抵掌,却是将功力输入他丹田内,走的是固本培元的路子,韩雪色的脸上这才有了血色。

将人弄回院里,已是入夜之后的事。翌日独无年召二宰二辅来此,众人闻讯大骇:大长老吩咐让韩雪色住进纳兰旧院,召来昔日服侍那孩子的仆妇照拂起居,已令人难以置信;如今亲入伤心之地,这是出了什么事来?

“……就是这么回事。”独无年扼要说了昨日情景,也提到以内力化去杂气窒碍难行。“我想到个法子。对抗杂气旷日废时,只能徐徐图之,我打算将内力度给韩雪色,助他练成内功,让他自己来化消杂气。”

“……长老万万不可!”“恳请长老三思!”

伏无光等虽是无字辈,却比独无年小了足足一轮,当年上山之时,入门全仗独无年为他们打下的基础;名为师兄弟,实与师徒无异。以飞雨峰之势大,始终只有独无年一人佩挂紫鳞绶,除记取当年“天沧云漠”齐物溟恋栈权位而令不能出的教训,更多是众人出于对独无年的敬爱,不敢与之比肩。

他提出的法子便不算舍己从人,也必然损及元功,独无年尚称壮年,但十年前因自断臂膀重修了一遍功体,再来一回真元难补,已非能不能练回来的问题,若是因此大病一场乃至减损寿元,那是半点也不奇怪。

独无年没有自残的喜好,此语代表飞雨峰将支持韩雪色的决定不容质疑,哪怕是人人唾弃的毛族贱种,大长老仍为他捐出修为,毫不吝惜。四人面面相觑,欲劝无言,最后开口的,还是资历最浅、以思虑深长受到器重的“卷魔”帝无眼。

“大长老的决定,便是我飞雨峰的不易方针,我等不敢有异议。”

五绺长须飘飘、面貌清秀如少年,丝毫看不出已逾而立大半的白袍书生,持一卷如以细长篾子卷成的竹简若持折扇,叠掌躬身道:

“但大长老此法,不免有揠苗助长之嫌,于宫主实无益处。宫主无本山内功之根基,贸然度入内力,徒增一道真气耳,伤上加伤,反而难办。依我看,此事不妨从长计议,不宜以雷厉手段行之。”

别人若说这话,必遭大长老横眉怒目,以为敷衍。

但帝无眼处事宽和,在飞雨峰内外人缘俱佳,还是遇着当值之年时,会替韩雪色置办新衣的那种长老。独无年相信他也有为“宫主”考量的善意在内,而非阳奉阴违,从怀里取出一只锦缎小包,推至众人面前掀开,内中所裹,赫然是飞雨峰的镇脉绝学《无向剑敕》。

“大长老还在的时候,虽不禁本脉上下取阅,想必你们也清楚,大长老是机缘巧合服下奇药,得到半甲子内力,才凝出《无向剑敕》的无形剑气。他老人家仙去后,除我之外再无人练成,可我并未服过鸿羽丹。”

他口中的“大长老”,所指正是齐物溟。独无年喊惯了改不了口,但如今在山上,“大长老”这个称谓唯一所指,也就只有他了。

“大长老抄录的那部还在藏经阁里,这是我的心得札记。”

独无年一一瞧过四人。“我领悟了一种凝力收化的法门,还没在藏经阁找到前人有类似的阐发,唯恐是我识浅,迄今只敢自珍,未曾示人。

“依靠此法,至少我是练成了《无向剑敕》的,而我打算把它传给韩雪色。这样一来,他便能以此法化纳我的内力,待积贮渐丰,再一点一点将异种真气或消或汲,未始不能因祸得福。”

这决定对四人而言,甚至比“飞雨峰将支持毛族宫主上位”更骇人听闻。传艺毛族的争执十年来就没消停过,祖惠外遗,谁也担不起这千古骂名。而大长老居然要将谁也没能练成的镇脉神功,白送给毛族贱种。

而他们的反应未出独无年的意料,铁面未移,肃然道:“我知你们必然不平,这札记非是给韩雪色,他要学的我会教,而是给你们。无祁此刻虽不在,但你们五人要不比我聪明,要不比我人和政通,富有治理手腕;不如者,唯有武功。

“便未传功予韩雪色,我也是个残疾人,痴长你等十数载,迟早要退,索性借这个机会,将这点见不得人的心诀给了你们,趁我还在,多少有个人参详。”四人俱都无言,既感且愧,心中五味杂陈。

各人的政见不同,但韩雪色上位一事,说穿了是个死局。

即使陶相故去,西镇志不在此,奇宫却没有“拔掉韩雪色”的选项。架空、拖着,或许也是办法,过去的十年他们就是这样做的,然而江湖毕竟多事,奇宫之主这个目标太过惹眼,长此以往,吃亏的终究是龙庭山。

这回韩雪色驿馆遭劫持一事,算是震醒了奇宫部分人,毛族贱种已非孩子了,没法将他关在笼子里。无论他能否自保,都不能阻止有心人把歪脑筋动到他头上,而韩雪色遇害的后果奇宫担不起。

考虑到这层,是不是要继续养个废物宫主等着受累,许多人开始有了和以往不一样的心思。这个时点来讨论扶正韩雪色,起码让他像个样子,或许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,大长老的决断并非全然逆风。

但伏无光等纠结的是另一个问题。

独无年就算功体全废也未必会死,但话里透着的托付之意,却令伏无光等人难以承受,连过往心心念念的《无向剑敕》似都大大消减了滋味,沉重得教人伸不出手去,遑论接下。

“我有个粗浅的想法,斗胆与大长老、诸位师兄参酌一二。”帝无眼忽道:

“不如我等五人与大长老一同为宫主灌输真气,顺便修习大长老所赐心诀,如此各人的损耗可以控制在安全的范畴之内,我们师兄弟也能在大长老的指点下,与宫主一起练成《无向剑敕》,如此虽然内力微损,然而长远来看,我飞雨峰占了拥立之功,兼且实力有增无减,岂非两尽其妙?”

他这话听着是好好先生的作派,其实点出了一大关窍:韩雪色是魏无音以风云峡之名接下的人质,多年来韩雪色辗转各脉,没少腿缺胳膊地长大成人,多少是看在魏无音的面子上。魏无音一直赖在封邑不肯回来,打的是以外制内的主意,令诸脉投鼠忌器,韩雪色就算现在想不明白,总有明白的一天。

飞雨峰赔上了一个大长老助其上位,坐实宫主的宝座,可不能为人作嫁,平白便宜魏无音。让二宰三辅卖他这个人情,只消韩家小子不是头白眼狼,往后的十到十五年间,这位新科的韩宫主仍是攒在飞雨峰手里,而非记在他风云峡名下。

此语一出,不惟独无年露出赞赏之色,在座皆是奇宫人杰,相顾恍然,连连点头,只单无邪尚有一丝疑虑。“炮制韩小……炮制宫主之人,纵使不知有大长老的神妙心诀,可以釜底抽薪,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,怕也是存了让我等耗费功力的心思。

“晦光未开口之前,我原本是想,让诸脉派出代表,同为宫主驱除杂气,如此消耗更少。但晦光这提醒也极有道理,拥立之功,不宜偕人摊薄,薄则寡恩。但这一来,耗损可全在我们飞雨峰这边了。”

“晦光”是帝无眼上山前的本名,奇宫弟子得赐名排行之后,便舍弃了原本的名字,但帝无眼身为同期上山中年纪最小的一个,当初被赐名“无眼”时还难过了许久,恐被旁人笑,伏无光、单无邪等几个年长的大孩子便私下带头,仍喊他“晦光”,开些“你是晦光,我是无光”之类的促狭玩笑,将四岁离家的小小男童安抚下来,如今人后他们还是习惯这么叫。

“既已回山,就毋需担心这个了。”伏无光摆了摆手,似觉不应在此处缠夹:

“那几道异种真气,可没有来自本山功法的。只消没有内贼,龙庭山便是最安全的地方,尽快开始,也好争取更多调复的时间,免被他脉看出端倪,生出什么不必要的心思。”单无邪想想也是,便没再说什么。

众人商议停当,独无年的修为远超余人,自成一班,伏无光与帝无眼、单无邪与三辅之一的“司魔”刘无任则分作两班,以三班之制,轮流为韩雪色运功输气,同时修习独无年创制的收化心诀,待无祁贺若回龙庭山,再行调整,如此又过了五天。

韩雪色被折腾得苦不堪言,五位长老不只是单纯地往他经脉里灌真气,还让他按心诀吸收化纳,贮于丹田;真气的循环行经心脉之际,照样与裹住剑气的血髓之气神仙打架,整得他死去活来偏又不能晕倒,得咬着牙继续引回丹田气海,才算完事。

每日早、中、晚这么搞下来,休息时间还要用来练血髓之气保住小命,而练出的血髓之气,又将令下一轮的真气入体更加难受;而“拥有了内力”这点,益发提高他承受痛苦的能力,仿佛补上筋骨肌肉的不足,使他更不容易晕死过去……简直是地狱级的作死循环,每天都一往无前地朝着下一层失速狂飙。

轮到其余两班时,独无年也必定到场,指点传功的长老们运用心诀——输送真气,其实就是收化气诀的反向操作,原本内力是无法如换瓶倒水般,任意从自己体内输往他人处;外气入体,本质就是侵袭,须得倚之推血过宫,活络身体本有的自愈之能,乃至支持衰颓的脏腑继续运作等,才有疗生救死的效果。

若完全不懂这些法门,径自运功往他人体内一送,差不多就是重重轰对方一掌的意思,打哪儿死哪儿,不会有其他的结果。

伏无光等乍听独无年将内力度给韩雪色,想的是大长老不惜耗损元功,只是让韩雪色恢复得快些,至多是替他易经拓脉,省掉修习内功之初的辛苦工夫,怎么想都是牺牲太大而获益太少,完全不合算。

但有了这部收化气诀,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
他们输送真气的同时,就是在逆练气诀,以此法传给韩雪色的内力凝而不散,遍走全身经络后抵达气海,再由韩雪色以同源气诀收化,至少有三到五成最终成了他自身的内力,听着不多,但传将出去绝对是会撼动武林的程度。

韩雪色最喜欢帝无眼长老的班值,帝长老传功的步调最温和,尽管量少,但入体的痛苦也最轻。帝无眼体察毛族青年的艰辛,不会像其他长老那样,总把时间传好传满,反而经常向大长老请释疑难,借机让韩雪色喘口气。

尽管白天被弄得死去活来,韩雪色仍不忘在睡梦中练功,希望能尽快让应风色交换回来,他是快撑不下去了。偏偏应风色之魂却杳如黄鹤,每天韩雪色睁眼发现还是自己,都难过得要哭出来,心想:“你不能在莫大夫那儿就抢着用身体,轮到飞雨峰练功就不见人,不带这样的啊!”

上苍仿佛听见了他的哀鸣,用过早膳之后,一名弟子匆匆来禀,说长老吩咐,请宫主在院里好生练功,切勿怠惰,稍晚来瞧云云。说话间,一阵低沉的钟声突然响起,果然是知止观召集长老合议用的集鳞钟。依敲法不同,集鳞钟亦是警钟,然而此际的确是召集鳞绶长老的敲法。

韩雪色来龙庭山的头一年,便知并没有一只叫集鳞钟的——以诸脉分布如此之阔,这钟要设在哪座山头才能响彻九脉,还不让外人听见?有人说集鳞钟是术法效果,也有人说是以水脉控制各处的小钟,但毕竟他是毛族贱种,便有知晓内情者,也绝不会主动告诉他。

而自大长老定下了秘密传功的方针,小院内外的卫戍便即撤去,改在更外围处布哨,全由宰辅们身边的亲信弟子担任,显然防外更甚于防内。这些人就算还不知飞雨峰即将改换阵营,转而支持韩雪色,约莫也得师长叮嘱,对他的态度明显改善许多。

来通传的却是张生面孔,不过十五六岁年纪,口气甚是不善,韩雪色习惯了这种傲慢,陪笑道:“没见过这位师兄,莫非是帝长老新收的高徒?恭喜恭喜。”那弟子不耐摆手:“帝长老哪来的弟子?是师兄们都奉命着装佩剑,忙活着哩,谁有工夫来看着你?别乱跑啊,惹毛了小爷一样抽你!”韩雪色连连称是。

突然腾出来的时间,韩雪色也没敢闲着,盘坐于榻暝想入定,练了一会儿血髓之气,总觉得坐立难安,索性脱去上衣,在院中打起了那套《还魂拳谱》的功架。

最初练这个只是为了与阿妍见面时,有个能让她惊呼崇拜的由头,但按图索骥还能前后贯串,打起来似模似样,让他越来越有成就感。到东溪镇后,这套拳脚仿佛仍持续在进化当中,每回施展皆有前度有着极其微妙的差异,但越打越顺、精神越见畅旺是能确定的。莫大夫也鼓励他多习练,能出一身大汗、微感疲倦是最好。修习应风色传他的两套心法之后,还魂拳谱的套路益发上手,韩雪色渐渐觉得这一切说不定是有关连的。

反复打过几遍,韩雪色大汗淋漓,忽觉被人盯着似的,转身见廊下一名少年盘着左腿,踞于栏杆,手里的大盘上盛着整只竹蔗烧鸡,深琥珀色的微焦鸡皮烧得酱浓油亮,肉香四溢,让人恨不得撕下条肥腿大快朵颐。

少年手持牙箸,慢条斯理挑开皮肉,蘸取迸出的黄澄鸡油挟着吃。

箸尖戳破焦皮时的脆、没入肌理时的绵,撕下鸡条时的筋弹肉颤,差点看爆了韩雪色的眼,更别提蘸饱了鸡油的鸡丝之上,那欲滴不滴的胶润酥滑,光瞧便觉黏口,吃下去还不齿颊留香,经久不绝?

他比韩雪色矮了大半个头,个儿虽不高,但四肢结实修长,确不是孩童的身形比例,娃娃脸很难断定年岁,若装得可爱些,说十二三岁也有人信。

一身黑衣白裤,粉底皂靴,肤极白而发极黑,全身上下除了腰带垂落的玉坠金流苏,就只有对比鲜烈的黑白二色,但相较于他的表情,这衣着风格倒显得有些平淡了。

即使在最痛恨毛族的飞雨峰,从平日最爱糟践他的弟子里,都挑不出一张这样的神情来,简直比鄙夷还要嘲讽,比不屑更加怜悯。韩雪色毫不怀疑这人可以一句话都不说,光用冷笑就能逼死人。

不知为何,他觉得少年对自己并无敌意。

他不敢想像少年怀抱敌意会是什么样子。

“……我懂。”油腻腻的牙箸冲他一指,少年露出心领神会的样子。“我也很讨厌那样。”

“讨厌……讨厌什么?”韩雪色一脸懵逼。

“讨厌被莫名其妙地讨厌。”少年颔首着,仿佛与他心意相通。“你是因为外表,我是因为这儿……”用箸尖虚点着太阳穴。“所以毫无理由就被人厌憎。但很遗憾,这世界就是这样了。你已经算干得不错了,继续保持。”

韩雪色完全无法与他对话,少年却勾勾牙箸示意他走近,压低声音道:“你可能不知道,这世上多数的人是笨蛋,是你能骗他吃下自己的蛋蛋的那种笨。我们不笨,所以他们以为我们疯了。‘蛋蛋不能吃么?我刚不是吃了么?你干啥子让我吃蛋?啊啊啊啊我的蛋!’像这样。”

他学起蠢蛋说话来又尖又快,韩雪色未加思索,已噗哧笑出,瞠目掩口,不知所措。两人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,笑得前仰后俯,韩雪色抱腹蹲地,少年差点从栏杆滚落。

“一起笑过笨蛋这么投缘,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。”

少年连收笑都是自顾自的,瞬间恢复原先愤世嫉俗的样子,分了根牙箸给他,约莫是订交仪式之类。“拿着。记好了,我叫聂雨色。”

“我、我叫韩雪色。”除了牙箸,聂雨色又递来一条帕子,做了个包裹收藏的动作。韩雪色把象牙箸郑重包好收进裤腰里时,真心觉得自己是笨蛋,但没敢说。

自称聂雨色的少年满意点头。“很好。跟我一样,不愧是狼的孩子。”

狼……不是,毛族也就罢了,你个龙庭山的鳞族血裔来凑什么热闹?谁跟是你狼的孩子!

比起牙箸,韩雪色宁可他分给自己半只烧鸡,正自腹诽,瞥见贮盛烧鸡、汁油金澄的天青色瓷盘甚是眼熟,想起曾在驿馆盛宴上瞧过,是紫鳞绶长老和贵宾才能使用的食器,飞雨峰只一位大长老,连二宰三辅都用不得这只盘子,戟指道:

“好啊,这只鸡你是偷来的!”声音都变了,也不知是给气的,还是给馋的。

聂雨色一副“你丫的说什么大常识”的轻鄙,哼道:“不然还能是我烧的么?自然是偷的。方才那根你给我收好啊,很珍贵的,当是回礼了。”

韩雪色依然跟不上这指东说西的神仙节奏,好不容易转过念头,咕哝道:“烧鸡又不是我的,回给我做甚?”聂雨色不耐道:“这几日我都不晓得吃你几道主菜了,不比这只鸡少。你没发现昨晚的藏书羊肉少了半盆,前天那锅火踵神仙鸭不见了两条腿么?”冷不防拎起廊下的木桶,哗啦泼了他一头一脸。

“你干什——唔!”

聂雨色扔来一条厚软棉巾,没好气道:“你一身味哪儿都去不了,赶紧抹干穿衣,咱们办正事去。”韩雪色已养成逆来顺受的性格,况且聂雨色虽言行怪异,比起奇宫弟子欺负他的那些花样,根本算不什么,备的清水布巾还格外干净,拭净着衫,默默将包着牙箸的布巾从裤腰移至襟里。

青白瘦削的少年显然十分满意,挑眉道:“晓得知止观在哪儿不?”

韩雪色一凛。“你想干什么?”

“去拉泡屎。”聂雨色露齿一笑,满脸的桀骜不驯:

“热热冷灶,给老地方添点新色彩。你去不去?”

“你————!”心念一动,料他必然去过,起码也听师长说过,方知圆宫内遍铺青砖,浑成一色。虽不能排除是巧合,“拉泡屎”云云恐非真心,不过是顽劣少年的口癖而已。

他一霎间的心思没能逃过少年的锐眼,聂雨色跃下栏杆端起烧鸡,径自往院外行去,仿佛料准了韩雪色必会跟上,头也不回,叼着牙箸随口道:

“奇宫虐你便没有千百遍,那也不是个人该有的待遇。换作是我,肯定踏平龙庭山,杀光每个得罪过我的王八蛋,在知止观拉泡屎算甚?谁敢建议我这般了却仇怨,我连他一起杀!你人倒好,连泡屎也不肯拉,奇宫的这帮王八蛋换了你的脑子么?”

韩雪色不觉失笑,想想也有道理,正色道:“我不敢说没想过报仇什么的,不过试图污损宏伟之物,说不定到头来无损于那物事的宏伟,只能凸显出自己脏。我同那些人的恩恩怨怨,与知止观无关。”

聂雨色哼的一笑,似说了“有意思”或发音近似的话,转眼来到岗哨附近。适才传话的年轻弟子背对二人,百无聊赖拄剑顿首,明显在打瞌睡。

韩雪色正欲扯住聂雨色,少年忽地踢飞一石,石头像长了眼睛似的,在周遭的树干、石灯笼、檐柱诸物间一阵弹转,引得那年轻弟子瞎转半天,最后猛被击中后脑,“砰!”径直倒地,竟不曾与聂韩二人照面。

韩雪色不及赞叹,惊觉他是往铁索桥的方向闯。

聂雨色全没停下的意思,蜻蜓点水般掠上桥,傻子都能看出是要去负荆居。毛族青年心脏差点跳停,却无法阻止他,只能跟上,压抑地叫道:“欸!你别……对面是大长老的居所,你去干什么?”

铁索桥一顿,颠簸益发剧烈,却是聂雨色停步回头,单箸挑起一条油润鸡丝甩入口中。韩雪色此前从不知道:原来在索桥上忽然停住,会加剧摆荡的幅度,但上下晃摇的聂雨色颇安于此,犹如波上柳叶,连盘里的喷香鸡油都没洒出半点。

“你以为这烧鸡是哪里来的?”他发现聂雨色骂人的时候多半是笑着的,可以想见他盛怒之际,是何等的狂气冲天。好在少年现在应该不算太生气,至多是不耐而已。

“独无年蠢归蠢,做事挺干脆,要只有他一个,早就去知止观了。偏伏无光那厮长舌,商量了半天全是废话,我等不到他们滚蛋,索性去厨房偷鸡;在你那儿消磨够了,这会儿时间正好,没人碍事。”

韩雪色不懂他的意思,瞠目结舌。聂雨色叹了口气。

“飞雨峰大堂的密室中,肯定有通往知止观的术法通路,但那是给其他长老用的。独无年龟缩在此多年不出,还要走到大堂那厢开启阵图,面子往哪儿摆?请罪崖上必有专用的术法通路,从地气的流向也能推出这个结论……收起你那盲目佩服的蠢脸,我快要吐了。”

韩雪色无法控制自己的震惊,喃喃道:“你到底……到底是什么人?”

“我们收到你捎的信儿了,师父派我来确认,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。”

聂雨色面无表情。“独无年那龟孙守香饽饽似的守着你,一人守还不过瘾,非叫上二菜三𫗦凑一桌,拖到那鸟人乌龟贺若回山,算是彻底断了接触你的指望——普通来说,蠢蛋都是这么想的。”

但横空出世的聂雨色可不是普通的蠢蛋,他是狼的孩子,是天才中的天才。确认求救信的真伪,除与求救者接触之外,还能反着来:盯住预备作案的嫌疑人,也能知道是否有阴谋正在进行中。

“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。”聂雨色忽亲切起来,韩雪色直觉他的耐性即将耗尽。“阳雪县仰秣村,记得吗?我师父姓魏。”

韩雪色蓦然省觉。“你是魏长老的弟子!”

“答——对了!”少年双手高举,奋力张开作欢呼状,偌大一盘竹蔗烧鸡脱手飞出,就这么呼啸着飞落于桥底雾中。韩雪色的欣喜之情随隐没的鸡影惨遭腰斩,只觉心闷闷的,仿佛再也快乐不起来。

“真不愧是狼的孩子,跟我一样。”聂雨色搂了搂他的肩膀,面无表情随手推开,牙箸冲他一勾,叫小猫小狗也似。“快来,别再浪费时间了。”

负荆居是座油黄竹庐,意外地相当简朴,没有飞雨峰建筑一贯的压人气魄,令韩雪色想起莫大夫提过的老樗林医庐。

术法阵图设置在竹庐后的八角石屋之内。

石屋内里约莫一丈见方,高度也差不多是一丈,两人并入略显狭仄。八堵墙面与铺地青石刻满复杂的符箓图形,凹入的阴刻线槽中填着涸血般的褐墨,倒不怎么阴森诡谲,可能是屋里屋外皆无血腥臭气,令韩雪色自然而然放下心来。

这里的感觉,和知止观中有点像,韩雪色心想。

肃穆、安静,仿佛沉淀着无尽的时光。令人深深感觉到——

“……平庸。”

聂雨色蹲在石屋中心手按阵图,安静不过片刻,拍了拍尘灰起身,脸上的表情与其说轻鄙不屑,更像是失望已极。“无聊到令人想哭。这里只是控制枢纽而已,真正的阵图埋在外头的整片空地下。占了如此丰沛的地脉,用上忒大的阵基,就拿来做通道……飞雨峰是没人了么?”

韩雪色回头望着屋外的空地。石屋之所以突兀,两人不费气力便寻到阵图,盖因庐后到石屋间的空地太过显眼,以韩雪色对阵法一窍不通,也觉是不是种些树木当作藩篱,顺便遮一下石屋为好。岂料空地之下竟埋着阵基,不是不遮,实是不能遮。

相较之下,各脉主殿若都有密室藏阵的设置,确比这石屋强多了。

“那都是几百年前留下的老东西。”聂雨色于八角墙下四处转悠,但就是看看而已,连伸手的兴致也无,满面落索。“十年前新造的玩意,也就这水平,我接触术法的头一年随手弄弄都不只是这样。”

韩雪色瞠目结舌。“头一年……你那会儿多大年纪?”

“差两个月又三天满七足岁。差不多就这幢烂屋子建成的时间,我搞了个术法通道,连阵基带符箓这么大而已。”伸手比了张棋盘的大小。“能完整传送猫狗雀鼠,不管传过几次都还是活蹦乱跳的,但毕竟动物不会说话,没法知道伤没伤着脑子。我本想村里拉个讨厌的孩子试试,被我师父阻止了,从那之后他便不禁我潜入本山。”

“潜入本……”韩雪色倒抽一口凉气。“这、这却是如何能办到?”

“偷接现有的术法通道。”聂雨色知道他听不懂,随口解释:“你就当我除了有把万用锁匙之外,还有把通道管壁的任一处变成门的本领,啪!锁匙开门,随进随出。”两手一拍,仿佛真能任意变出一扇门来。

这话不管谁说,听着都像吹牛,唯独从眼前张狂跋扈、满不在乎的小个子嘴里吐出,韩雪色丝毫不疑,恍然大悟。“难怪魏长老派你来,而非秋师兄。”倒不是他昔年曾与秋霜色有过一面之缘,而是应风色交待此事时,说的是“魏无音会派秋霜色偷偷来找你”。或许应风色也不认为自己会沉睡如此之久,仅是当作备案以防万一,故未提细节,言尽于此,没想到真教韩雪色给遇上了。

聂雨色淡淡一笑,回到石屋中央的阵图核心蹲下,似是埋首做着什么,只是背对门槛之外的韩雪色,从毛族青年的角度无法看清。

“我每回和我师父闹别扭,就吵着上山来把你救出去,让他们这帮老东西的算计全变成屁!虽说大概有一半是赌气,但有一半是认真的。自从八岁那年养死了一只拾来的乌龟,我便非常痛恨‘把什么关起来’这种鸟事。”

聂雨色自顾自地说着,也没管他有没有在听。

被比作乌龟有些哭笑不得,但韩雪色心头流过一阵暖意。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,有个他不认识、也不认识他的人,一直在意着他的自由。现在他开始觉得,能同他一起做狼的孩子或许也不错,不管那是什么。

“我现在的想法也没变,只要你说一句,我立刻放下师父吩咐的任务,先带你离开。我师父既然派我来了,就知道会有这个风险,你不必管他。”聂雨色拍去手中尘,按膝起身,回头一笑:

“来,做个决定罢。你虽不能选择要不要来,起码可以决定要不要走。机会只有这一次。”

韩雪色并没有多花时间思考。

“要离开的话,我希望能自己决定怎么离开。倒不是说不能夹着尾巴逃走,但大长老在知止观不知会发生什么事,还有帝长老、伏长老……我不会带走能令他们转危为安的人。魏长老让你来,该是为了这个罢?”

这回轮到聂雨色微微一怔,但也只是一霎间。

苍白的少年露齿一笑,剑眉横挑,意兴遄飞:

“真不愧是狼的孩子!这么帅的台词,也只能由我们来说了啊!滚过来!身上有没金铁器物?钱、银子,小刀匕首铁调羹……全他妈扔了!一会儿的感觉会有点像跳崖,但你别叫听到不?在术法通道张嘴很危险。来了啊,三、二————”

韩雪色的知觉就在瞬间消失。

八角石屋内的两条身影也是。





◇    ◇    ◇





知止观内——自然是地底那座——的长明灯辉芒,回映于浑圆的穹顶,折射出无数宛若星光的闪烁光点,照得偌大的圆宫一片通明,却丝毫没有燠热之感。

长明灯外,紧扣着无法拆卸下来的、琉璃水精似的灯罩,但近距离观察,就会发现材质绝非水精;与岩壁接合之紧密,宛若烧融之后再予以塑形冷却的黑曜石,这是当代仍无人能及的工艺水准,无论看过多少次,都无法不由衷发出赞叹。

而这居然是成于千百年以前。

独无年在圆宫的长明灯海中,看到的是衰颓与绝望。

甚或有奇宫前贤试图击碎灯罩,一探内中的发光原理,但为维持术法阵图的运作稳定,进入知止观携带的东西越少越好,金铁尤为禁忌,遑论兵器。能徒手毁去水精灯罩者屈指可数,有这等修为的大能,约莫也不会擅自破坏鳞族的珍贵遗产,况且零星毁坏的灯罩内莫不是空空如也,不知是被取走了发光的装置,抑或与灯罩同毁,总之看到这种情形,后人也不会再刻意破坏来满足好奇的心思。

只是不再发亮的长明灯,仔细一瞧还是能看得出来,且为数不少。

——再过多久的时间,它们便不会自放光华呢了?

每回仰望穹顶时,独无年总忍不住这么想。

但今儿不适合伤春悲秋,各脉金鳞绶以上、还在山上的长老几乎都到了。

上一回知止观有此盛况,是在风云峡代表奇宫接下韩雪色之后,九脉首脑惊魂甫定,开始有气力找战犯了,一下质疑魏无音蝇营狗苟,毫无脊梁,坠了本山四百年的威名,一下说独无年因私害公,护山不利,竟向独孤氏的废侯屈膝,简直热闹得不得了。

独无年凝眸扫去,忽觉凄凉:这二三十个养尊处优的半老颓物,居然就是当今奇宫的骨干了。十七爷若然在此,清场不晓得用不用得完三式败剑?

“……飞雨峰弟子龙方飓色,求见诸位长老!”

来自西侧甬道的洪亮声音回荡在圆宫里,盖过了诸脉长老的窃窃私语。不少目光遮遮掩掩地瞟向这厢,似是在说“就你们飞雨峰架子大”,只是谁也没胆子当着紫绶首席的面说。

独无年不动如山,使了个眼色,伏无光朗声道:“速速来前,莫教诸脉的师长们久候。”“弟子谨遵大长老敕命!”

怪异的闷钝擦刮声响传出甬道,细辨片刻,才知是拖行重物的声音,八名身着飞雨峰常服的年轻弟子拖着以铁链捆缚的一具棺木,在龙方飓色的引领下来到圆宫最底的广场中央;再多瞧几眼,才发现棺上泛着金属钝芒,居然是铜铁一类。

此棺本就大得异乎寻常,让两名成年男子并头而卧都使得,若通体俱为铜铁所铸造,无怪乎要由八人以铁链拖进。

知止观除了供各脉长老出入的术法通道之外,还有与地表相连的实体甬道,用以运输器物,入口距离龙庭山外部的普通山道不远,这个设计应该是为了节约人力或畜力。

虽说如此,这个西侧甬道起码也有百年以上未曾使用,一来是知止观几乎不会损坏,或说其损坏的部分无从修补,没有运石料工匠进来的必要;再者,开启这个通道最少需要六把钥匙。这样的钥匙各脉仅有一把,换句话说,除非得到至少其他五脉的支持,才能凑齐开启的条件。

但在如今的龙庭山,飞雨峰因计划性地接收了鳌跃门、绝蜃岭等名存实亡的派系资产,手上握有四把钥匙,紧急联系了风云峡和拏空坪,才在第一时间开启了甬道机关,让运棺队伍得以不受阻碍地进入地底圆宫。

夏阳渊的人见到棺木径行拖入,无不色变,继燕无楼之后职掌夏阳渊的“青囊神魔”解无疾悲愤难抑,攘臂叫道:“伏无光!今日若是你家中有变,却只能在公堂上开棺见尸,为亲为子者,情何以堪!”他毕竟只是白鳞绶,没敢质问本山无字辈的紫绶首席,虽然问的是飞雨峰首宰,人人皆知悲号之所向。

伏无光面无表情,冷道:“事涉公案,岂能徇私?正为还你夏阳渊上下一个清白,才召开长老合议的不是?你身为一脉权首,若在外头作得这般儿女情状,如何以身作则,教训弟子!”解无疾含泪咬牙,无话可说,但格格作响的腮帮子绷如铁山,谁都知道这是风凉话,只有越听越恨;一脉权首尚且如此,夏阳渊上下可想而知。

独无年重重一哼,全场顿时鸦雀无声。

大长老转对解无疾,口气明显放软许多。“无疾,先听龙方的报告,此事关系重大,不能以常情度之。但你怎么样,夏阳渊怎么样,但看平素的用心与作为,非由一人而决;无楼若真有冤屈,我也不会由着旁人涂污抹黑。我可以向你保证。”

解无疾长揖到地。“多谢大长老!”

“说罢,龙方。”独无年朝他身后的重棺抬了抬方颔。“你是在哪儿找到燕长老的尸体的?”

原来龙方派人禀报,说在一处火场寻到了燕无楼之尸,正在回山的路上。消息不知怎的被夏阳渊的人知道了,坚持尸首必须先运回夏阳渊,请大长老暨诸脉代表来看,打算半路拦截,夺回燕长老的尸体。

当中诸多角力,情况十分混乱,伏无光本坚持先带回飞雨峰再说,但余人皆觉此举太过蛮横霸道,甚为不妥,索性直接开启西侧甬道,运进知止观,起码停灵于此,谁也没得闲话可说。

龙方将当夜养颐家之事扼要说了一遍:燕无楼与玉霄派鹿韭丹、胡媚世串谋,偕大清河派的冷月四刀,将韩雪色由驿馆的密道劫出,禁于庄园内。此举据说是受了韩阀中主战派的指使,欲杀韩雪色生事,不料冷月四刀拿了平望那厢的好处,要把人带去京城,双方遂翻脸斗起来,最后两败俱伤,被野火烧毁了庄园,这事竟因此瞒到了现在。

韩雪色在混乱中跳水逃生,险些溺死,被路过的渔人救至东溪镇,还丧失了部分记忆。

众人听得沉默下来。这的确是最糟的情况:韩阀与朝廷暗中角力,不约而同挑上了指剑奇宫,非但讨不了公道,往后还会一再发生。此番涉入的玉霄派和大清河派还算是小角色,奈无龙庭山何,但神仙打架的层级继续升高,奇宫未必能招架。

伏无光与飞雨峰的同僚交换眼色,深忧之余,总算略有一丝宽慰,看来毋须多费唇舌,待大长老登高一呼,绝对会比想像中顺利许多,燕无楼闹的这一出算是有了代价。

忽听一人道:“你过程说得详细,但火场余烬,恐怕看不出忒多脉络。这当中多少是你个人的臆测,又有多少已经调查证实?”声音清冷,听不出一丝喜怒,不用看也知道是冰无叶。

幽明峪只有一位长老,自何物非死后,冰无叶披的就是紫鳞绶,从来不理长老合议的晋升规矩。人怪到了一个境界,自然而然气场强大,周遭两丈方圆内无人肯近,仿佛他真是块极冷坚冰,稍近即死。在场多数人,都没看过在应无用掌权的时代,冰无叶每会必与、每参加必有贡献的那份积极与活跃,只觉“影魔”今日现身已够稀奇的了,更难得的是还开口说话。

龙方飓色神色忽变,垂首片刻才道:“长老明鉴。此事确不是弟子查出,弟子只是找到宫主而已。风云峡魏长老调查数月,明查暗访,才将真相拼凑出来,更与幕后的阴谋家几度交手,所得几乎已是全貌。”

风云峡之人虽不受诸脉待见,此举确实充满他们的风格,一听就像魏无音那厮会干的事,以他的才智武功,查出真相也颇符合闻者的期待。然而龙方飓色强忍哀戚的模样令人不安,魏无音没来也是。

独无年蹙眉道:“魏长老立此大功,何不亲来知止观说明?适才你说他与阴谋家几度交手,难道是受了伤?”魏无音的武功没人知道恢复到何种境地,但真的相信他是个废人的,怕是极少。藏龙装鳖转身打脸本是风云峡的拿手好戏,谁信谁白痴。

龙方掉下泪来,扑通一声双膝跪地,哽咽道:“魏长老他老人家今晨……已然不幸仙逝,阴谋家在他胸膛留了个掌印,弟子扶灵于此,有赖诸位长老慧眼,为他老人家主持公道!”说到后来泣不成声,甬道中另有四人分作前后,扛出一具普通的木棺来。

众人惊得纷纷前倾,俯身探头,直是不敢置信。比起韩雪色,魏无音身死毋宁才是震动武林的大事,不仅“六合名剑”再少一人,能撑住指剑奇宫这块招牌的擎天支柱,顿时少到了亟欲思危的地步。

独无年凭栏而起,忽有些晕眩,咬牙立稳脚跟,闭目沉声道:“有谁……魏长老逝世时,谁在他的身边?可有交待什么话来?开棺……开棺!”大步下阶,差点踩空,伏无光等齐齐围上:“大长老!”

“禀大长老,弟子在。”一人朗道:“是弟子侍于师尊左右。先师殷嘱,有一事须得面禀大长老,事关本山旦夕危安,不得有误。来人啊,开启棺木,与大长老观视。”

在众人的注目下,应风色一身白衣如雪,昂然行出甬道,收拢折扇插于颈后,团手做了个四方揖,玉树临风般立于乌沉的棺木旁,戚容不减俊逸,尽显风云峡之风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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