考试成绩出来了,单位有8个名额,他排名第四。一听到这消息,我立刻去跟他道喜,他却有些忧心忡忡:“前8名里面除了我,其他人都没有出过外勤。”
“小东,这都快8点了,家里人都等着你吃饭呢,你到底什么时候到呀?”今年大年三十的晚上,我打通了第三个给弟弟的电话。
“姐,要不你们先吃吧,我这边手头的案子实在办不完。我先挂了哈,一会回去跟你说。”小东在那边匆匆挂掉了,我只好跟爸妈说:“咱们先吃吧,他一时半会回不来了。”
“他们这岗位还能这么忙呀?看来当时进去,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儿。”妈妈叹了口气,开始摆桌子。
小东是我弟弟,从小调皮,高中毕业之后,家里便让他去当了兵。两年部队生涯确实让他发生了不小改变,举手投足更为成熟,也开始学会关心父母。2011年退役后,他被安置在了我们当地“运管所”的稽查队里。
“运管所”全称是交通运输管理所,稽查队是其中的主要业务部门,负责稽查路面上有违法营运行为的车辆。这个单位之前一直归市里管辖,当年刚划到县里时,刚开始一般都是录用本地退伍老兵进去工作。平时上路执法都有专门的制服,看上去威风凛凛。
小东当时知道自己进到这个单位,非常兴奋,倒不是因为听说这个单位效益好,而是他作为一个刚刚退伍的兵,还怀着满腔的军营热血,期待着能在工作岗位上身着制服,在工作中可以根据法律法规,伸张正义。
到单位的第一天,连制服都还没发,小东就缠着稽查队里的老队员带他去观摩执法。稽查队队长姓吴,看小东对工作如此热情,便破例让他一起上了路。
路上,吴队跟小东介绍着他们的工作:
“咱们的工作就是规范道路运输市场,要把这些没有办正规营运执照的,或者是做超出合法营运范围的车辆找到,比如载客的黑车、超载的货车等等。这事还是挺重要的。你想想,如果黑车一出事,黑车上的‘座位险’是不足以赔偿乘客医疗费的,驾驶员个人也承担不了这么高的费用。但有正规营运证的车辆背后都有承运人险和公司,至少可以给出事的乘客赔偿。”
“还有货运车辆超载、货物装载未密闭,危害也不小,且不说车辆安全没保障,超载的车会严重损伤道路,几个亿铺出来的路,来来回回几次就被他们压坏了,如果车上拉的是沙石,过弯一定会撒一部分下来,也会影响其他车辆和行人的安全。这些情况比比皆是。”
一行人出了县城,把车停到路口,准备开始查车。很快便有一辆装着牲口的货车开了过来,一名队员过去把车拦下,吴队开玩笑似地问小东:“接下来要干嘛,知道吗?”
“呃,是要查证件吧?”
“是的。”
看到司机从车上下来,吴队走了过去,刚刚面对着小东的笑脸变得相对严肃了,对司机说:“请提供道路运输证和从业资格证,例行检查。”变脸之快,让小东吓了一跳。
司机面对着执法人员,明显有点紧张,摸了半天,才从包裹深处掏出了两个证件。吴队对着看了看,又围着车走了一圈,跟司机问了几句话,没发现什么问题,便放他走了。回头看见小东有点愣神的样子,便又过来教他:“刚刚查的,一个叫道路运输证,一个叫从业资格证,记住了,营运车辆都需要要有这样的证件。”
小东赶紧点头,想着刚刚吴队对着司机严肃的表情,想问又不太敢问。吴队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么,又补了一句:“咱们平时的任务也挺重的,工作得有效率,讲话效率怎么高,怎么来。”
小东“噢”了一声,但内心想着那个司机紧张的样子,又想起当兵时受到的“要服务人民”的教育,还是有一点不以为然。
跟了几天车,小东的制服下来了,他也开始参与到稽查的工作中。他意气风发地开始了工作,暗暗告诫自己“大家跑生活都不容易,对人都要和颜悦色,要有耐心,要为对方着想……”
一开始还好,对方一般也比较配合,直到碰到了一些“特别的驾驶员”。
一次,小东拦下了一辆运沙土的货车,把司机叫下来,很客气地说:“麻烦你把‘两证’拿出来。”
司机是个年轻小伙,斜了他一眼,把证件抽出,甩在桌上,没好气地说:“之前就查过,赶紧的,我赶时间。”
小东被他的口气呛了一下,有点慌,看了看证件,都齐全,便准备让司机离开。
这时,队里几个老队员也走了过来。负责带小东熟悉业务的老队员老杨突然伸手把证拿了过去,翻了翻问:“你货车的照片呢?”
司机似乎一下子有点紧张,支支吾吾了一会儿,从车上又拿出来一张照片页。
老杨对着照片看了一会儿,眉头一皱,问:“你这照片这里没有加装栏板,但车上加了两根啊。”
“那不是加固吗?”司机辩解。
“加固?加固还是加高?加固加得这么高?车辆靠边,过来处理吧!”
一听要罚款2000,年轻小伙一下子就变了脸色:“手下留情啊,我第一次跑,不知道不能加。本来是我哥出车的,结果我嫂子得癌症了,他得在家里面照顾,我才出来帮他跑一单。这一单我们只能赚800块钱,罚款要交了,我们就完全白做了呀!我哥还等着这钱给嫂子治病呢……”说着说着,一个大男人竟当着大家的面哭了起来。
小东心有不忍,但是老杨等老队员似乎不为所动。司机和队员们软磨硬泡了1个多小时,还是没有躲过处罚。
这个案子结束后,小东凑到老杨身边,跟他说:“师父,刚刚那司机真是挺可怜的。”
不料老杨竟笑了:“可怜?告诉你,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理由。你看他那一车沙子,这样一改装,他最少能超载1/3。一趟赚800块?如果他没被抓住,这些就是纯利润啊,绝对不止这些。这种超载不查,如果出了事故,咱们全部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“你别太容易相信别人。”老杨看着小东,“套路多着呢!记住我的话,你以后慢慢会懂的。”
小东有点惊讶,但仔细想想,好像真是如此。他自我安慰:“那就还是按照规章办事吧,至少也问心无愧。”
没过多久,小东查到一辆黑货车(也就是没有办证就擅自拉货的车),按规定,罚款金额非常高。司机是个中年人,和我们父亲差不多大,鬓发都已经有些斑白了。
被查到的时候,司机倒是很配合,只是不住叹气,一个劲地说:“唉,我已经去办了呀。我这半年都往办事大厅去过五六次了,一直没办下来。但车已经买了,每个月要扣车贷,家里还有这么大开销,这让我能怎么办呢?结果一出门就让你们抓到了。”
“这也没办法,我们也得依法依规,是不是?把罚款交了,先把证办下来吧,就不要抱侥幸了,不然你万一无证运营出了事儿,那就不只是赔钱的问题了。”
工作了几个月,小东知道办运营证的难:司机不懂办证要求,常常做无用功,比如办理道路运输证需要先提交申请,申请通过后再去买车办证,很多刚刚参与这一行业的人根本就不知道。同时,基层办事人员很多时候并不专业,司机去办证要按什么顺序、准备什么材料,很多办证人员自己都说不清楚,最终使得司机常常要跑好几趟才能办下证来。
因此小东对司机说话很客气,想着他肩上肯定压着家庭的重担,不免又多了一分同情。
“哎……我现在身上没那么多钱,也处理不了,家也不远,要不,你跟我一起回去取一下?”司机懊丧地说。
小东问了问司机目的地,跟同事交代了一下,就跟着司机上了车,开到了县城的大市场附近。司机把车熄了火,叫小东一起进市场拿钱,小东犹豫了一下,按理来说,他是不能离开被扣押的车子的。
“兄弟,帮个忙跟我一起去吧,你不去我老婆肯定不会把钱拿出来的,家里面现在孩子要上学,没多少钱,她就怕我拿钱出去乱花。你们说得也对,我后面就把证办下来再动车。”
司机很诚恳,再加上眼看着他把车钥匙拔了揣在兜里,小东就没再犹豫,跟他一起进了市场。
进市场之后,司机却一直没有走进任何一间屋子。走了20来分钟后,小东很奇怪,问:“还有多远?”
“快了,就在前面。过那栋楼。”
正在这时,小东的电话响了,是同事打过来的,问他现在在哪,之前扣下的车子去哪了。
“我跟司机一起出来取罚款了,车在大市场路边放着呢。”小东回答。
“我们就在大市场路边啊,这里没有货车。”
小东一下子懵了,急忙回身去找司机,但就在他接电话这会儿,司机早就跑了,在满是人和商铺的大市场里,哪里还找得到。
这一次过失让小东受到了上班以来最严厉的批评。从此以后,小东再听到司机的故事和请求,都会想起师父老杨的提醒,永远存着一点怀疑,总算再没出过大事。
他对司机们的客气,也在几年之后慢慢被磨没了。原因很简单,他客气的时候,有时反而会遭到司机的辱骂,甚至被对方用脏话攻击。最后,小东也学会了吴队冷漠而高效的指令,见到司机,自动严肃起来,不再多说一个字。
货车还不是最难查的车辆,载人的黑车和超载的正规车也常常给小东带来更多困扰。
这几年随着网约车的兴起,城市里的黑车越来越少了,然而在地方县城, 黑车依然屡禁不止。黑车虽然提供了一时的方便,但背后有很大的隐患,一是无法监管,二是万一出现交通事故,乘客没有地方可以去要赔偿。
而正规运输车超载也是很常见的事,由于每辆车上都有核定装载人数,运输公司抽取车辆提成都是按核定人数来抽,司机如果能在满员后再多拉几个人,就会变成他的纯收入。尤其节假日前,交通需求成倍增长,更是黑车和超载的高发期。
因此,每逢节假日,尤其是春节前后,这两类车辆的稽查,也成为了小东他们工作的重点。
2016年春节前夕,小东他们拦住了一辆长途客车。
客车刚刚拦下时,往前滑行了好一段,才缓缓停下。又过了好一会儿,司机才从上面下来,没等稽查队员们开口,他就把“两证”甩了出来,嘴里也骂开了:“查查查,又他妈的查!快看吧,证件齐全,一路上这卡那哨的,我已经晚了半个小时,再耽误就没法按时到站了,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?”
如果小东刚工作时听到司机这样的抱怨,可能看下证就马上把他放走了。但现在的他,已经学会了把司机这些语言屏蔽掉,专注地做自己的工作。尽管司机一副理直气壮不怕查的表情,他还是向车子走了过去,登上两级台阶,向大巴里张望了一下。
似乎没有什么异常,司机站在小东身后,很淡定的样子。
小东抬腿继续往里走,司机似乎有些慌乱了。等到小东走到车辆中部,他开始想往小东手里塞钱。小东反手打开他的手,一口气走到了车辆最后,爬上了大巴的2层卧铺,只见每个卧铺上至少坐了两个人。数了数,额定50人的车辆,居然坐了90个人。
被抓了个正着的司机,一改之前的态度,开始跟小东和稽查队员们求情。按交通法规,处罚是很重的,而且还要让其它客车带走超载的旅客,司机怎么都不愿意接受处罚,跟队员们软磨硬泡。
由于执法点在城镇附近,看着这么一车人被拦下来了,周围也渐渐聚齐了三三两两的人,开始看热闹。看着周围人多了,司机突然扑通一下给小东跪下了。周围的人一片惊叫,纷纷开始掏手机。小东吓了一大跳,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,愣在原地,吴队立马冲上来,把小东从司机身边拉走。老杨在旁边大喊:“你这是干什么?快起来!”
见司机还是赖在地上不起,老杨赶紧蹲下身去,一边拦着不让他磕头,一边把他往上拉,嘴里不住地说:“只是给你按照规定处理,没有干任何超出规定的事情,快点起来!”
司机赖了一会儿,见执法队员们没有做出任何过激举动,没有空子可钻,便爬了起来,走到了乘客中。队员们还在忙着整理办案资料,没有管他。小东在旁边还有些惊魂未定,慢慢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吴队立马把自己拉走——自己穿着一身制服,如果让旁边的人拍到司机给自己下跪的照片,那稽查队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。
小东呼了一口气,紧张的心情刚刚缓解一点,却突然又听到一阵喧哗。扭头一看,刚刚从车上下来的乘客正在那里振臂高呼:“放我们回家!快放我们回家!”带头喊的的正是司机。
小东急忙走过去喊:“不要听司机的!会给你们安排车走的!”但是人群已经激动了起来,一个人的嗓子哪里抵得过一群人?小东一张嘴声音就被淹没在了这些人的嘘声当中。司机更是趁机往客车前一躺,阻拦执法队员们把自己的车挪走,乘客的嘘声更大了。
眼看事情要没法收场,吴队赶紧打了几个电话,不一会儿,警察赶了过来。一个交警对着躺在地上的司机毫不客气地说:“你还想不想跑车了?你再妨碍执法,我就把你带走。你在春运顶风作案,还在这耍赖?要以后还想开车,赶紧起来!”司机被戳中了痛处,自己愤愤地从地上爬了起来,嘴上骂骂咧咧,却不敢再有更多反抗。
队员们又赶紧叫了一辆大巴,将乘客送走。人逐渐少下来后,事件才平息了。这一个案子前前后后折腾了大半天,回到家已经晚上8点。
从那以后,小东面对司机时,虽然对他们的难处还是会有一些同情,但行为中又多了好几分小心和提防。
当年,我们家人都以为小东能进运管所是幸运的,因为都说这里福利好。甚至很多亲戚都认为,有罚款权力的单位,他们罚下来的款不就可以补贴给工作人员了吗?
可是待了一段时间,小东并没有感受到这份福利。传言中的罚款补贴给工作人员,就像许许多多对不熟悉职业的“想当然”一样,只是外界的误会。运管所所有罚款都要上交财政,一年下来,小东工资卡上的钱和其他单位也差不多,在公务员涨工资之后,他们还是原地不动。工作了10年,小东的工资从刚工作时的1000多涨到了3000左右,但他考进派出所当了公务员的朋友,工龄比他少一半,月工资竟有5000多。
而所谓的“福利好”,只是针对运管所里的一部分人。运管所之前一直是个有些灰色的部门,工作人员并不是公开招考的公务员,因此所里面长期驻扎的其实都是各种关系户。
所里的活分内勤和外勤两部分,外勤就是上路稽查,内勤就是在所内干文字工作。外勤上路风吹雨淋,十分辛苦,因此关系比较硬的人,往往都做了内勤,他们拿着一样的工资,被安排在最清闲的工作岗位上。虽然钱也不算太多,但也沾了“事少离家近”,照顾家庭甚至做点副业都没问题,日子过得非常滋润。
而像小东这样退伍回来的,基本都分到了外勤,辛苦的活都落在了他们身上。这些在单位里最辛苦的人互相照顾着,工资虽不太高,但工作中还算有些团体感和成就感。
但后来,情况似乎在变得越来越糟。
运管所每年承担着收缴罚款的定额任务,完成了任务,县里才会给单位拨款,发工作经费,完不成任务,单位就有要不到足够经费的可能。2017年以后,由于政务工作要求精简,办证变得更简单,再加上网约车平台做大,运营车辆变得越来越规范,能查到的违规车辆越来越少,但每年派到所里的罚款任务还是很多,每年光小东他们队需要完成的罚款额就要40到45万。
悬在头顶的罚款任务,让工作时间变得越来越长,越来越多的同事工作变得消极。小东工作能力强,性格又比较认真,勉力支撑着工作量,但如今的工资真的对不起这么高的工作强度了,同事们也没有了之前的团结上进的劲头,工作时感觉越来越难受。长辈们口中运管单位的黄金时代,对于小东来说,还未到来,就已然过去。
如果辛劳只来自于工作,小东倒还能承受得住,可是渐渐地,他发现,更大的“辛苦”来自于单位内部。
小东和所里其他同事既无亲友关系,又不太喜欢跟他们下班后聚在一起喝酒打牌,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一开始小东并不觉得这有什么,觉得只要自己业务过硬,总能在所里有一席之地。
他经常被单排上夜班和节日值班,一开始他想着自己年轻,也不像成家有孩子的同事事情那么多,先吃点亏,以后自己有事要请假,肯定也会更方便一点,便也没有抱怨。
2017年下半年,小东要结婚了。国庆前夕,他高高兴兴地在单位发了一拨请柬:“我10月4号结婚,记得来啊。”同事们也纷纷过来道喜。
几天后,国庆节的值班表下来了。小东一看,婚礼那天的值班栏里居然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,他一股火气直冲上头,直冲进了办公室,40多岁的王姐在里面坐着。
“这个排班表怎么排的?10月4号我结婚啊!”虽然王姐比他大了两轮,平时小东都会恭恭敬敬地叫姐,但这次他实在有些控制不住了。
“啊呀,对啊!真是不好意思,这就是按着之前一贯的名单这么往下排的,也没注意到。但是这排班表已经发了,要不你先试着找别人换一下?”王姐先是一惊,恍然后又露出了抱歉的模样。
小东的火气也没法对着这么大年龄的同事发,又说不出更多,觉得再往下争论也无益,见王姐明显懒得去自己纠错,只好自己回办公室,找人把值班换开。
这样的事情在小东儿子出生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次。
预产期前,小东便跟单位的人打招呼:“12号就是预产期了,我最近可能都需要在医院陪着,还请大家多担待一下。”
结果值班表一下来,小东在11号那栏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。那段时间他一直操心着家里的事情,没有及时看到排班表,再想找同事顶上也很困难。有了之前的结婚排班的经历,小东没有力气再去跟他们理论,搞不好人家还会说,没给他排到12号,已经是考虑到他的情况了。
“实在不行11号去一趟值班好了。”小东心里打算着。
结果他妻子居然11号开始了宫缩,小东急得大汗淋漓,赶紧打电话想找领导请假。本以为领导知道他妻子要生产,会痛快答应,毕竟值班的事情也不多,主要就是在单位坐班,没想到领导却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说:“哎呀,最近上面查得严啊,并且今天也有些事儿要忙,要不你还是抽个空过来一下吧。”
小东心里一惊,也只好应了下来。好在妻子的肚子之后又平静了一段,他便趁着这个空闲去单位跑了一趟,帮领导处理了一些事,再赶紧跑回医院陪妻子待产。
妻子生产之后,老杨来看他们,小东跟师父说起这件事,老杨叹了口气:“哎,咱们单位啊,这么对年轻人……我想以前可能真没人有你这‘待遇’吧。对了,你小孩起名了吗?”
“起了,起了个‘坚’字。希望他以后,不管是遇上啥事,都能不低头,不改变,坚定地坚持下去。”小东想着自己的经历,又看着刚出生的孩子,内心满是期待。
平日里吃的这些亏,忍下的气,小东总想着,应该还是有人看着的,没准以后会好。然而后来的几件事,让小东最终发现,这些都只是自己的幻想。
除了本职工作,运管所的人还会经常被交警、公安、政府等单位借用,去帮着执行任务,而小东作为所里最年轻的职工,永远在其中。这种任务常常很辛苦,也不计入平时工作的绩效,都是在自愿奉献。
一次县里搞县庆,需要机关职工参与其中出节目,小东一个军营硬汉,愣是被拉去练习跳舞。还有一次有领导来视察,县里需要在公路上设关卡,查车查人,本是公安和交警的工作,小东又被抽去帮忙。回来之后,小东对着新来的队长大倒苦水:“李队,能不能不要再抽我去帮忙了?每次都是我,我也有家有孩子呀!再说这也不是咱们的工作啊。那个警察倒好,我一去,他去车上睡觉了,留我在那查车!”
“你年轻嘛,吃点亏,多认识点人,以后有好处的!这个抽调的事……我也没办法,谁让咱们是弱势部门呢?”
李队是吴队退休后来的,人比小东大了10来岁,但工作能力可比吴队差多了。不过队里都知道,他和所长有关系,也没人敢质疑他。李队对小东倒是很好,因为队里的任务总得指着小东完成。
小东也识相,每次自己干完一个案子,都会带着把李队的名字写上,只是时间一长,功劳就都记在了李队头上。小东也只能暂且忍着,盼望着这种吃亏最终能积累为自己的资本。
这次小东试探性地问:“李队,今年的评优,定了吗?”
“那个还是要咱们所有职工一起投票的嘛。听我一句,年轻人,平时要多跟大家打好关系哈。”李队拍了拍他的肩膀,离开了。
小东听了心一凉,自己和本单位上的同事关系到底算不算好,他心里没有底。
平时出外勤,所有人都会抢着跟他一组,因为他经过这些年的磨练,办案已经比很多不愿学习的老队员都更熟练,又肯吃苦,队里很多没人愿意做的累活儿,他都能熟练地做好。平时单位里,如果大家有什么事要他帮忙,他也很少推辞。
但他又很少跟领导套近乎,也不参与同事下班后的牌桌宴席。最关键的是,他身后并没有什么撑腰的人物。年终评优如果纯看业绩,小东敢确定在单位没人比得过自己,但投票会有几个人投给他,小东也不知道。
果然,评优结果出来的时候,常年围在领导身边转的几个人顺利当选,小东什么也没评上。
评优带来的闷气还没有解除,小东就又遭遇到了一件让人寒心的事。
一日,纪委来到所里突击检查。
“听说有一辆车在高速上出事儿了,是个黑车。在倒回来查材料,看看是哪些部门没管好。”
“高速上?那主要还是得找交警吧。”
“估计不太好动交警吧,柿子捡软的捏呗,又来找咱们单位了……”
下午,小东就被纪委叫去谈话了。
“这份案卷的字是你签的吧?”对方给他拿出来一份材料。
小东看了一下,是去年下半年的工作纪录,里面有张移交函,是自己签的字。但是内容他有点记不清了——因为队里只有他和队长考了执法证,很多案卷的字都只能他们签,不想找队长的人往往都会来托他签字,一般这些也就是常规工作内容,他也不会拒绝。
虽然知道这事儿有风险,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,老队员们学历低下,也不愿意再去进修,都没有资格考执法证,可工作又总得进行下去,时间长了,都签了些什么字,小东自己都记不清。
“是的,可是……”小东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,也不知道对方了不了解本部门的无奈,说多了又怕节外生枝。
不过对方也没多理他,拿出一张照片继续问:“这案件里面怎么都没有这辆车的具体办案材料?”
这下小东答不上来了,他开始绞尽脑汁地回想,到底是谁让自己签的这个字。
调查人员看他一时半会儿也答不上来的样子,便让他先去好好想想。
回忆了半天,小东想到总算想起来了——那天好像是高速交警移交的一个涉嫌非法营运的案卷,移交过来后,是老唐和自己一起给司机和乘客做笔录取证的。
老唐已经是个快退休的人了,平时工作就不怎么积极,近半年想尽办法和自己分到了一个组出勤,每次就抱着执法记录仪,左拍拍右拍拍,但一旦要做笔录、缴罚款等具体工作的时候,就跑得没影了。有好几次抓到非法运营的客车,需要问询司机和乘客,本来应该是分开审问,速战速决,避免双方串供,老唐却只愿意在旁边打下手,只剩小东一个人做笔录。
那一次也是如此,由于只有小东一人做笔录,车上乘客又不少,在问询前面人的时候,司机早就和后面的人串通好了,到最后全部变成了无用记录,不得不因为证据不足而放行。
从小东参加工作以来,所里的办案方式一直是没有取到证据的车辆都会放行,从来没人教他,即使没取到证据的车辆也需要做案卷。然而这次却撞到纪委的枪口上,解释又没有办法解释,队长和所长虽然非常清楚是什么情况,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忙,最终被当做工作失职处理。
小东因为自己的签字,第一次受到了处分。而像老唐这些平时不愿意干活的老人,因为做事做得少,也没留下什么痕迹,反而没有被追查出来任何问题。
这次的事之后,小东终于明白,自己作为一个没有背景又不会打点领导关系的年轻人,在单位里注定没有地位。他失去了工作的斗志,再也没有了之前认真研究工作的状态。
“这个制度就是这样,一不小心就坑到了自己。再怎么好好工作,也不如那些会说话的。”小东偶尔会跟我抱怨,言语间颇有看透世事的沧桑。
“还是要好好做业务的,单位总得有人干活呀,大家都不愿意干,你最后无可取代,不都得依靠你吗?”在小地方,工作调动太难,我还是试图鼓励他在本岗位上继续做下去。
2020年年初,小东好像恢复了活力,又开始早出晚归,努力工作。我看着挺好奇,便问他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好消息。
“是啊,我们单位要改制了。”他高兴地跟我说,“要和路政、运政那些其他单位的执法部门合并,新成立一个单位,单位级别也会上升。招人是按考试成绩,从这些单位每个单位录一部分人过去,如果能够考过去,一是更能好好执法,二是也就不用受现在这里这么多窝囊气了。”
我也很替他高兴。早就听他说过,运管所一直是个没地位的机构。交通运输管理属于执法行为,但又不是交通部门的核心业务,一直以来受到的重视就不够,不管是这个部门,还是部门里的领导与职工,地位级别都很低,和其他部门说话都硬气不起来。
因为没有地位,连法规更新都很慢,很多法规很不合理,却一直没有改过。之前小东他们去省里培训,连省里的交管部门领导曾经愤愤说过这个问题。这次如果能单独变成一个执法机构,对他们一定更为有利。
小东这一次的劲头似乎特别足,一个高中毕业后就没看过书的人,平时下班回来,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。
考试成绩出来了,单位有8个名额,他排名第四。一听到这消息,我立刻去跟他道喜,他却有些忧心忡忡:“前8名里面除了我,其他人都没有出过外勤。”
“这又怎么样?”我不解。
“我们调过去的人就是去执法的,也就是全部要出外勤。但是有经验的人一个也没考上,唉,这也没办法,平时在路上跑的老大粗,哪有平时在办公室里坐着的人会考试呢?以后过去就要跟这群没干过的人一起执法,真不知道是会比现在轻松还是更累啊……”
“没事,你不老说那一群老人平时出外勤也不怎么干活嘛,这群‘新人’至少得听你的是不是?”我想了想,跟他说。
“也对噢。”他眼光亮了,“这样的话……没准我还能混个队长,那做起事来就比现在有效率多了。”
新单位的前景激励了小东,在本单位的最后一段时间,他更加努力地钻研起了业务,
一日,他的一个旧日战友来问他运营从业资格证和道路运输证要怎么办。小东给他解释了一遍,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:“你问这个干嘛?要开始跑客运了?”
“是啊。”战友点头。
“这一行水还挺深的,新手不好进呀。”小东关心地提醒。
战友笑了:“其实……我干这一行已经很久了。之前一直没证,你执法的,我可不敢跟你说。”
“原来我眼皮子底下就有一黑车啊。”小东也乐了,突然,他想到了些什么,“欸,你能不能详细跟我说说你之前无证经营的事?”
自掏腰包请这名战友和他的黑车同事们吃过几顿饭后,小东前所未有地深入了解了黑车客运司机。黑车有什么特点?黑车司机为什么要跑黑车?平时在哪里休息?走什么路线?一趟的成本是多少?最怕执法人员问他们什么问题?……小东仿佛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,意识到这个行业还有许多可以钻研的东西。
从战友这里了解到的事情,让他在工作中如虎添翼。一次他们又拦下了一辆黑车,但司机坚称车辆是自己的,车上的只是他的亲友。之前可能早已经沟通好,乘客也是同一口供。
放在过去,可能小东只能慢慢和司机、乘客消磨,或者就直接放走了。这一次,小东不慌不忙地把里程表给调了出来,又看了一眼车辆的资料。
“你说你的是家用车?”小东问司机,“都什么时候开?”
“对啊,每天开到县城来上个班,晚上开回去,偶尔有人要搭车就让他们一起。”司机回答。
“放屁!”小东脸色一变,“你们村离县城10公里,每天上下班20公里,一年365天也就7000多公里,你这车买了两年,照你这么开,就是一天上下班5次都还不到10万公里,你行程表都20多万公里了,你跟我说是自己开的?!”
司机张口结舌,说不出话来。
“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,肯定家里面上有老下有小的才会出来跑这个车。”看到司机心里已经慌了,小东又把口气放软,“但是大家都有各自的位置不是?你在家里赚钱,我也是给单位打工。但你这就是违法行为,碰到查车了,也确实是运气不好。看你这跑的这路程,早不止这一趟了,配合我们把材料做完,想想自己这两年赚了多少,不也都还在自己手里吗?你要再耗下去,我们查起来可就没个尽头了。”
小东又转头面对着乘客:“这一趟的路费100块钱吧?值得在这耗一天吗?”
很快,司机和乘客都顺从地录了口供。一件放在过去肯定得办大半天的案子,因为自己已深谙司机的心态、车辆的特点以及客运的成本,几句话打开了突破口,小东第一次感受到了莫大的成就感。
从那以后,虽然每次出外勤,小东还是基本上一个人扛下所有任务,但因为自己效率的提高,加班时间变少,变成了所里唯一能完成任务的小组。
想到马上就要换到新单位,自己作为唯一外勤人员,还是业绩如此优秀的年轻人,自然有更好发展的可能。小东把所有的工作都当成了学习的机会,不再有任何抱怨。
不过改革的工作一贯有些磨蹭,考试成绩出来半年,小东才收到通知去开会。
会场里除了8个考上的人之外,小东还意外看见了李队等3人。他们的考试成绩并不在前列。小东内心一沉,有一些不好的预感。
果然,会上领导宣布,本次共有11人被调到新的单位,过去之后,就继续由李队任队长,带领大家开展工作——谁是考上的,排在9到11名的人为什么上不了,而那3人为什么能进来,队长怎么选的,会上只字未提。
自此,小东彻底失去了对工作的信心。他消极了起来,不再拼命工作,也开始学所里的老人们摸鱼。空闲时间更多地开始盘算,如何能寻找些副业填补家用。
今年过年回家,我问他新单位怎么样了。
“还没调过去呢,也不是何年何月才能搬过去。”小东有些无所谓地说,“我现在也不是很在意了。这种努力也没有奔头的工作,真是不想干了。”
看着他不到30岁却已经有些老气横秋的脸,我也再说不出鼓励他的话。而旁边两岁的侄子小坚,正开心地开着玩具车,一往无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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